21岁入行，留下600多万字的文集，一位出版家的一生

　　文/刘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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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务君按：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一套＂中国出版家丛书＂，其中有这样一位传主，在学术界颇有声望，但将一生的主要精力放在了默默无闻的编辑工作上，对青年作者热情扶植，对年轻编辑热心指导……不愧于＂出版家＂的称谓。
　　每一位新入行的编辑，最初都会被出版这门包罗万象的学问所震惊。你会被种种文字上的疑难杂症困扰，也会因为和作者打交道吃力而暗自神伤。你要做杂家，要看上去无所不知，甚至比起渊博的作者，有时候还要多懂那么一点点。
　　做名编辑难，做一位学者型编辑，尤难。而想成为一位古典文学的编辑名家，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此类编辑，不光要在通用的编校技能上臻于完美，更要具有深厚的国学底蕴。今天要介绍的这位著名的出版大家，就是这样一位罕见的奇才。
　　老先生叫周振甫，是中华书局首次业务技术职称评定的七位编审之一。那是1983年，那一年周振甫72岁。近日，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中国出版家丛书＂之《中国出版家·周振甫》上市，周先生漫长的六十余载的出版生涯，因为这本传记徐徐展开，值得所有从业者为之瞩目。
　　作者：范军、曾建辉
　　出版社：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8月
　　拥有过硬的基本功，才能展露锋芒
　　周振甫投身出版，还要从民国二十一年说起。当时上海开明书店要出版一套《辞通》，亟需国学功底过硬的编辑参与工作，以保证按时发行。有人推荐了尚在无锡国学专科学校读书的周振甫，认为这个刚刚21岁的年轻人，可以胜任。
　　周振甫生于人文底蕴深厚的浙江平湖，从小读私塾，受到良好的国学教育，曾师从诗学大师唐剑花，所以古文甚佳。后来进入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又跟随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学习，得到了非常系统的国学训练。
　　开明书店寄去一本无点校的《老学庵笔记》让其断句，周振甫将断好的文本寄回，于是被顺利录取。
　　《辞通》是一部解释古书中异体同义词语的辞典，收入词条近4万，涉及的古籍浩如烟海。周振甫没有畏难，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到达编辑部，不大跟人说话，只是埋头苦干，一方面调动自己过往的知识背景，另一方面也老老实实翻书，认真核准每个字词，直到夜深了才回家。如此循环了三年，他由一个不戴眼镜的人，迅速加入了深度近视的群体中。
　　《辞通》出版后，当时的儒林名流，如胡适、林语堂、章太炎等人，纷纷撰文褒扬其文献价值。在市场上亦获得热烈反响，原本预计可能赔钱的辞书，居然供不应求，10000张预约卷迅速脱销，后来又加印了数万，仍然不够。
　　周振甫作为编辑新秀，凭借此书一战成名。后来又参与了《二十五史人名索引》《二十五史补编》《秦汉史》等大部头著作的出版工作，在国学编辑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渐渐成为业内知名的学者型编辑。他的收入也提升到一个体面的档次，当时一般一个工人家庭的年收入大约在200~400元之间，而周振甫自己一个人一个月的收入就有50元。
　　在开明书店的20年里，周振甫不光做编辑，也擅著述。开明书店提倡＂编著不分家＂＂编研一体＂，鼓励编辑同人写书、译书。所以这期间，周振甫勤于笔耕，出版了一系列国学相关的个人著作：《班超》《东汉党锢》《严复思想述评》等，还在《中学生》等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赏析国学、文字应用的杂文，以供年轻的读者们日常学习参考。在日军攻打上海的期间，开明书店的日常工作几近瘫痪，躲避战乱的周振甫寄情诗词，写了大量忧愤伤时的作品。
　　国家危亡、战火流离、累积的工作经验、与前辈名家的交游、对古典文学的审视，这些累积起来，让一位优秀的青年编辑迅速成熟，在新中国成立后持续发挥作用，为出版业的发展奠基。
　　一位敬业的编辑，必须实事求是
　　1953年，为了适应新中国文化事业生产需要，在团中央的直接领导下，开明书店与青年出版社合二为一，成立了中国青年出版社。周振甫等编辑随之北上，事业和生活都开启了全新的页面。
　　很多人觉得，编辑就是一个＂跑龙套＂的职业，活儿干得再好也是给他人做嫁衣。但周振甫觉得，即便是＂跑龙套＂，想要跑好也很不容易。尤其是他所负责的古典文学读物的编辑出版，每一条审读意见，都需要依托百分百专业的经验判断。无论是技术性、规范性，还是知识性、学术性，他的审读报告总是直指要害、可圈可点。
　　如，神话学专家袁珂那本著名的《神话故事新编》，原题目是《神话新编》。但周振甫觉得，书稿里并非全是神话，一些内容其实是历史和传说，并不能只称作神话，像434页王亥的故事、355页伊尹投成汤、369页成汤败夏桀等。改成神话故事，则会谈化原题目界限不明的问题。
　　图片来源于孔夫子旧书网
　　让周振甫这个＂龙套＂变成＂主角＂，有两件事情不得不提。1957年10月，由臧克家讲解、周振甫做注的《毛主席诗词十八首讲解》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这是国内首次对毛泽东诗词进行讲解的图书。周振甫在此前建议，将《菩萨蛮·黄鹤楼》中＂把酒酎滔滔＂改为＂把酒酹滔滔＂，将《沁园春·雪》中的＂原驰腊象＂改为＂原驰蜡象＂，似文句解释起来更通、意象也更传神。
　　图片来源于孔夫子旧书网
　　小编辑敢给国家领导人提意见？当然，这两个建议都获得了主席的首肯。
　　第二件事是1969年，郭沫若出版了论著《李白与杜甫》。那时的郭沫若地位甚高，不光是文坛巨擘，而且还是第九届中共中央委员。他的新书每出，业内都是叫好声一片。而作为小编辑的周振甫却敢于撰文批评＂郭老书亦有未能令人信服者＂＂是把作者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李白身上，不是真正的为古人设身处地着想＂。
　　＂刬去君山好，平铺湘水流？＂这明明是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的醉酒想象，怎么能像郭沫若解读的那样，是李白关于农业的伟大创想呢？周振甫作为古典文学领域的专家型编辑，面对这种荒诞的说法，实在很难装作视若无睹。在他眼里，无论对方是国家领导人，还是文化大师，该说的话，该挑的错，该指出的问题，他一概统统不加掩饰地指出。
　　因为当编辑，必须实事求是。
　　君子之交：周振甫与＂文化昆仑＂钱钟书
　　一部书稿，将编辑与作者，两个原本生活中毫无交集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大家因文化而相识，因学术而相亲，因志趣相投而相交，往往能够成就一段文坛佳话。周振甫先生与钱钟书先生便是如此。
　　周振甫与钱钟书
　　两个人的见面日期，本该更早一些。因为20岁的周振甫，在无锡国学专科学校读书时的业师钱基博，就是钱钟书的父亲。但当时钱钟书在清华大学读书，所以两个人没有遇见。
　　直到1947年，钱钟书的巨著《谈艺录》写成，才使这对文友碰面。那一年，博学多才的语言大师钱钟书，刚刚出版了他不朽的讽刺小说《围城》，正在寻找一位知识水平过硬的编辑，将自己苦心写成的《谈艺录》相托付。
　　这是一部让一般编辑望而生畏的书。它以文言形式，将古代诗话放置在世界文化的大视野中进行比较分析，既征引了130多种诗话，又引证了西方论著500余种，包含了精神分析、结构主义、接受美学、新批评派等等学术观点，是一部极其丰富、极其深邃的奇书。开明书店向钱钟书推荐了周振甫。
　　周振甫第一次读完《谈艺录》书稿，只觉得震撼。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钱钟书这样淹通古今、学贯中西、才气潇洒、笔力纵横之人，当即开始对书稿进行编校，仔细核准其所引证的每一条文字。随着编辑，他发现这部书稿中各部分内容还缺少目录和标题，这会让读者收获不太好的阅读体验，于是他大胆给每个部分取标题、编目录，最后将校对好的稿件发给钱钟书过目。
　　钱钟书收到后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书稿多了一份目录，仔细一看，居然十分契合内容，可见这位编辑属实是个内行。于是携夫人杨绛亲自到开明书店来找周振甫致谢。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由此奠定了今后几十年相交的友谊。
　　后来《谈艺录》出版，钱钟书特意写了一段小序，里面说：＂周振甫、华元龙二君于失字破体，悉心雠正；周君并为标立目次，以便翻检，底下短书，重劳心力，尤所感愧。＂书出版后，钱又在给周振甫的赠书中题言：＂校书者如观世音之具千手千眼不可。此作蒙振甫兄雠勘，得免于舛错，得赐多矣。＂
　　能让孤绝傲视的钱钟书如此再三致谢，可以说是身为编辑莫大的职业成就感了。
　　到1975年，钱钟书写完了长达100万字传世经典《管锥编》。此书涉及7种语言，先后引述了超过4000位著作家的上万种著作，数万条书证，涉及10个学科。这样一部作品，交给别人当然不放心，钱钟书首先想到的编辑是周振甫。
　　图片来源于孔夫子旧书网
　　此时周振甫已经调入中华书局第二编辑室。他将这部书稿视若珍宝，逐字逐句阅读、校对，有了疑问，就把想法写下来。到1977年12月1日，周振甫光第一部分书稿就写了38页长达4万多字的审读意见。他和钱钟书热切地交流，时不时能让这位＂文化昆仑＂发出：＂吾师乎！吾师乎！＂的感叹。
　　1979年8月至10月，《管锥编》四册陆续在中华书局出版。＂以管窥天，以锥刺地＂，很多年后，读者们再翻开这部气吞山河、汪洋肆恣的古文笔记体著作，也都将想起那个名叫周振甫的＂跑龙套＂的小编辑。
　　1990年8月21日，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举办首届比较文学图书评奖活动，《管锥编》《谈艺录》名列荣誉奖榜首；1994年1月30日，作为全国图书评奖中的最高奖励，第一届国家图书奖在首都人民大会堂举行颁奖礼，《管锥编》获奖。这一年周振甫83岁。
　　1999年1月，10卷本、收27部著作、计600多万字的《周振甫文集》，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这是一位编辑将自己一生的学术思考和出版经验倾囊相授，以飨后学。次年，周振甫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过世，享年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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