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食物,除了满足口腹之欲的功能以外,还是有记忆的。 尤其是当你越走越远,或者回家的频次越来越低,那种记忆里食物的味道总会在你意志薄弱的时候汹涌而至。 比如现在,我离开济南已经快十年了,长居上海以后更是很少回去。 越是临近年关,我就越想山东的年夜饭。 壹 我问过不少山东同学,发现很多人家里除夕晚上不做菜,或者就几个比较简单的菜,因为这天晚上主要吃饺子。 饺子很有讲究,三十晚上吃肉馅儿的,初一早上吃素水饺,象征一整年都要素净。 饺子馅儿也是五花八门,猪肉、牛肉、羊肉、鲅鱼肉、白菜、韭菜、芹菜、茴香苗儿、虾仁、鸡蛋、粉条、西葫芦等等,菜肉荤素自由搭配组合。 年饭的重头戏是大年初二回娘家(没结婚的一般是跟着爸妈回姥姥姥爷家),招待女婿的这一顿搞得比较大。 但不管哪一顿,过年的餐桌上总有几道菜是几乎家家都看得见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炸菜。 炸菜在山东人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往年过年回家,发生在我妈和几个姨之间的对话通常如下: "炸菜了吗?" "还没炸啊,不炸了,炸什么炸啊,炸了净剩下,都没人吃。" "要不少炸点?怪使(山东方言,同累)得慌。" 过几天,类似对话再重复一遍,不出意外,会一直持续到年二十九。 但是你放心,不管她们看上去多么抵触和厌恶这项繁重的体力劳动,最后,总会炸的!而且,绝对不会少炸! 你可能会好奇,不就是炸个菜吗?能有多累呢? 这样想你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我们山东人过年炸菜,不是按顿炸的,我们是炸一堆,按一个月的量来炸。 我们家装炸菜的盆子直径少说也有半米,最后要炸足足两大盆。 我在农村还见过用洗澡的那种铝制大盆装炸菜,直径接近一米。 我爸妈一般从早上开始,扎上围裙站在油锅前,两个人轮流炸,一直炸到太阳落山。 而且,所炸的范围之广,也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只要能裹上面糊的,基本没有不能炸的。 这些年,我在自己家和各类亲朋家里吃到过的炸菜包括但不限于:炸藕盒、炸茄盒、炸胸肉(不是鸡胸肉,是猪里脊肉)、炸香椿、炸萝卜丸子、炸绿豆面丸子、炸辣椒、炸蘑菇、炸豆腐,炸水萝卜片、炸排骨、炸虾、炸带鱼、炸鸡翅。 要说味道的话,也没想象中那么油,尤其是第一顿,很是酥软鲜香。像藕盒、茄盒、鸡翅、带鱼、香椿这一类,现炸现吃味道最好。 有些低温更容易存放的,可以屯着慢慢吃,或者回炉重造,又能吃出另一番滋味。 每家对炸菜都有自己的巧妙变种,比如我爸,最爱用冷掉的炸菜炖砂锅。 炸绿豆丸子对半切,大约1cm厚的炸豆腐切成一指宽长条,炸胸肉切小块,加几勺高汤,小火慢炖。出锅前撒一把绿油油的菠菜和蒜末,再点几滴醋调味儿,就是整个冬天的味道。 有个叫约翰艾伦的美国人写过一本《肠子、脑子、厨子》,他在书里说,可能油炸食物的吸引力一开始没那么广泛,是因为喜欢油炸食物的早期人类更爱做饭,所以慢慢积累了演化上的优势,才让油炸食物变得被大众接受和喜爱。 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因为油炸食物是高油脂高热量的大集合,人们在食用高热量食物时,大脑会分泌多巴胺,令其感到愉悦,食物和心情就这样被联系在一起。 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跟韩国炸鸡和日本天妇罗比起来,我对老家炸菜的喜爱更旷日持久一些。 贰 相传北宋的时候,大诗人苏轼到山东诸城赴任太守,经过一个叫颜神店(今天的山东淄博市博山区)的地方买陶器。 苏轼的妹妹苏小妹从一个窑工那里知道了用砂锅制作"大锅菜"的配方,于是就想做一锅让哥哥尝尝。 不过苏小妹改了原本混合放菜的做法,而是层层铺放。 她先把白菜厚厚地铺在底层,然后把猪肉、海带、鱼、豆腐等食材一样样、一层层铺上去,在锅盖上还横放了一块底面平整的石头增加压力,防止香气外漏。 忙活完太累了,在灶台前看火的苏小妹竟然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砂锅被火烤裂,炉灶里的火也被汤汁浇灭,但因为菜压得实,反倒完好无损。 整个院子香气四溢,苏轼也跑过去,一尝,太好吃了! 后来当地人为了纪念苏小妹,就把这道菜叫"苏锅",又因其酥烂可口,于是改称"酥锅"。 "酥锅"由此成为一道山东传统名菜,也成为山东人过年期间饭桌上最常见的一道菜。 山东各地在做法上稍有差异,具体到每一家,放进去的食材也掺杂着不同的口味喜好,爱吃什么就可以多放点什么。 菜的铺叠很有讲究,比如汁水丰富的大白菜打底不容易糊锅,对调味配料的比例也要掌握到位。 在我们家,这道难度系数比较高的菜由我爸负责。 我至今也搞不清他每次要放多少酱油,多少水,八角大料怎么配。有几次问他,他都颇为得意地表示,说不好,因为全靠手感。 与苏小妹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用的是高压锅,更方便快捷。 我最爱酥锅里的花生米和排骨,白菜也好吃,豆腐比较不容易入味儿,在我们家销路最慢,往往一盘酥锅里的海带、花生、藕片都吃光了,豆腐还在。 后来看《苏轼传》,才知道苏轼大概率是没有妹妹的,不过他确实在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的十月份赴任密州,也就是今天的山东诸城。 大胆猜测一下,说不定这道酥锅就是苏轼的杰作,毕竟他可是写得出菜谱,做得出东坡肉的大文豪啊。 叁 食材因地制宜往往会变幻出完全不同的风味。 同样是猪肉灌肠,广东是红白分明的腊肠,广西有糯米血肠,北上到了哈尔滨,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红肠。 在我们山东,有一种独有的黑乎乎的香肠,济南的香肠据说是在山东莱芜香肠的基础上发展来的。 我妈以前都会自己动手灌,近几年觉得实在太费力气,就自己选猪肉,交给商户半加工。 我在济南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放寒假,跟着我妈灌了一回香肠,至今难忘。 猪肉馅不能打碎绞烂,要切小丁,选用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味道最好,加调料腌制。 肠衣也是我妈从菜市场买来的,应该是猪小肠,据她说,15块的肠衣大概能灌十斤肉。 自己在家灌香肠是个技术活,对于怎么把猪肉灌进肠衣里,每家的主妇都有自己的智慧。 我妈当时采用的是绕线的线轴当工具,一头粗一头细,细的那头正好包上肠衣。 △就是中间这跟轴,洗干净 写文章的时候去某宝搜了一下,发现现在居然有灌香肠神器这种东西。 可惜早些年完全不知道。 灌好以后要晾晒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然后就可以蒸熟放凉切片了,暂时吃不到的,还可以整根冷冻起来。 过年去山东人家里吃饭,几乎家家都得给你上这个冷菜盘子,味道虽然各有差异,但都逃不过一个咸字。 只是爱它的人,自然能吃出咸中鲜。 很早之前看深圳卫视的一档美食纪录片,叫《宅人食堂》,内容有些模糊了,但有一句解说词,一直记得很牢。 它说:"食物,是可以吃下的乡愁。" *此图来自插画师欧敏 长大结婚生子,定居上海,又嫁了浙江人,婆婆烧得一手好菜,也幸好我是个好吃的杂食动物,对以前很少尝试过的各类河海鱼鲜、鳗鳖虾蟹来者不拒,吃得有滋有味。 在接受南方饮食习惯这件事情上,几乎是无缝对接。时间久了,也爱浙江人的炸响铃、炖蹄髈、酱鸭、鹅掌、各类汤。 只是每逢回娘家,孩子爸看见我狼吞虎咽的吃相,总会悄悄提醒我:"你吃成这样,会不会让丈人丈母娘觉得你在我们家吃不饱啊?" 吃不饱是肯定不存在的。 但人是奇怪的动物,我们凡事总对最初的记忆印象深刻,像是先入为主的烙印。 就拿吃饭这件事来说,一个人就算尝遍全世界的美食,TA的胃,也总会对家乡的某种吃食抱有毫无理由的偏爱。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如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