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谁是你最重要的伴？

　　大街上，耳朵里听到小店里传出来的歌，很温厚地女声唱着最懂的人，最暖的伴。听到这句，她突然就怔住了，只是觉得这句词怎么就那么恰好地熨帖了她的心。景蓝不知道，那首歌关乎爱情，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打小，景蓝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女孩不一样。别的小女孩都能梳羊角辫，扎着粉蓝或者玫红的蝴蝶结，很漂亮。她打心底里羡慕，喜欢看小女孩走动时头上翩翩飞舞的花蝴蝶。可是她不行。她的家里没有那么手巧的妈妈，从她记事起就没有。只有一个他，爸爸。她记得自己问过他无数次，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呢？他的答案永远都是同样的一个，她出远门去了，要很久才可以回来。年幼如她其实不懂很久到底是多久，只是直到长大她都未见过那个出了远门的妈妈。景蓝内心觉得妈妈是他赶走的，隐约恨他。
　　印象中，他也曾试图给她扎过小辫。他的手大而且粗糙，干活时灵活得很。可一到了她的头上，格外笨拙，拽着她的头发左右摆弄，疼得小小的她眼里漫出泪花，依然是弄不好。他尴尬地笑说，看小红妈妈扎起来很快很简单的啊。算了吧，她对他说，有点负气，有点不耐烦。所以，后来她一直留着短发，很短的那种，像个小男孩。
　　因了那一头的短发，她有的也是一个小男孩的童年。山花烂漫的春天，她不屑于像小红她们那样编五彩的花环戴头上假扮花姑子，她折柳条编帽子然后和别的男孩玩打仗。樱桃红了芭蕉绿了的夏季，她不乖乖地待家里喝消暑的绿豆凉粉，总是跟在一帮男孩的后面，手里拿个自己做的网兜，去粘知了。秋天橘子红了的时候，她不吃家里他买的橘子，而是和男孩子一起去村长家的橘子林里偷橘子。雪花漫天飞的时候，她依然不闲着，在外面打雪杖。眉毛上衣领上都染白了，可是不觉得冷。她不爱待家里，尤其是只有一个那么寡言的他的家。她就一直那么疯玩，到天黑。她不怕，因为她晓得不管在哪里玩，他总能找到她，然后喊景蓝，回家吃饭了。
　　他在镇上的一个饭馆里做厨师，所以景蓝唯一的欣慰是家里的饭菜做得比别人家的都好。同样的生菜，小红妈妈做出来的黑乎乎的还带苦味，他做出来的依然鲜绿，上面还趴着几颗胖乎乎的蒜瓣，吃起来有淡淡甜味。面条也是。在小红家吃到的面都是疙瘩在一起的，可是他做的不，清亮的汤里，面条一根根都精神得很，细碎的碧绿葱花围着雪白的鸡蛋。还没吃，她就流口水了。但是景蓝对他的好感似乎也仅此而已。她有些时候为自己肚子的不争气而懊恼，觉得自己没出息。
　　景蓝进学堂的第一天，他送她。路上他要牵着景蓝的手，景蓝躲开了，说我大了，自己走。他笑笑说，丫头大了，知道害羞了。景蓝厌烦他温和的笑，她宁愿他厉声呵斥她，然后抓着她的手就走，就像小红的妈妈那样。可是他不会，所以她觉得他不像爸爸。然后他们就并排走，他的步子很大，不时要停下来等景蓝。学堂里的一切对于景蓝都是陌生而又新鲜的，和她以前疯玩的野外完全不同。她心里有点怯，毕竟六岁。
　　第一堂课老师讲的什么她早就忘了，可是永远记得下课铃响之后，她出来操场，一眼就看到树底下的他。你怎么还没回家，景蓝惊了下，可是心里竟很安心。怕你第一天不习惯，不过我看你坐在那里挺乖的，我就放心了，他依然笑。九月的太阳还是热的，他的额上都是汗。景蓝说，你回吧，她不想被别的小孩笑话。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多年之后依然那么清晰，高高的，瘦瘦的，有点弯。
　　景蓝属于开窍比较慢的孩子，所以她记得初入学的那几年她总是懵懂，老师讲的什么她全不懂。她不懂为什么三只小鸭加两只小鸭会等于五个桃子，明明小鸭和桃子不同啊。觉得自己和书本之间总是有堵墙，又厚又高，看着害怕。她记得自己那时放学回家要做作业的时候，总是会哭一鼻子。她不仅不知道如何做题，连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哪些也不晓。心里总是莫名害怕，哭的就越发委屈。每次都要他拿着课本去邻近小红家问好老师布置的题目，然后回家来辅导她做。昏黄灯光底下，他总是那么耐心地讲，看景蓝明白一点了，他很有成就感。渐渐地，景蓝的学习明朗了，墙不知何时被移走。景蓝只是突然发觉学习的乐趣似的。她不用他辅导了，题目很顺利地就解决了。她很骄傲。他未尝不为景蓝的进步而欣慰，只是有点落寞。
　　他以前并没有想过，时光原来如春雨一般，景蓝已在这春雨里一节一节长高了长大了，已如春笋一般玉立，他却不知不觉，以为她还是小草。有天景蓝回家特别的早，脸色也不好看，苍白白的。景蓝进了房间就躺床上，一句话没有。他跟过去，刚想问问她怎样了。就见她脸蒙在被子里哭了。景蓝很少这样。他着急了，怎么了，景蓝。同学都笑话我，要是有妈妈，怎么会这样，景蓝还是哭。他仍然不明所以。只是把她房门带上，让她安静会儿。晚上去了小红家，小红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小红妈把他拉一边，叹着气说，哎，景蓝这孩子是怪可怜的，来例假了，自己也不知道，被人看见了，笑话她。女孩子脸皮多薄。你赶紧回去给她煮点红糖水，把这个也带着。他很自责，忙不连声地道谢，就拿着小红妈妈给的那包卫生棉回家了。煮了红糖水，等它没那么烫的时候，端给景蓝，唤她起来喝。小红妈给的卫生棉也放在桌子上。之后很多年， 景蓝都没有再为此哭过，卫生棉每个月会准时放在她的桌上，粉色卡通的包装，她喜欢的。难得他记得。但是景蓝也会负气地想，谁让你赶走我妈呢。这样想，又觉得他做的理所应当。
　　景蓝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高兴异常。做了景蓝爱吃的菜，清炒的西蓝花，花朵朵鲜绿；炖的鱼汤，里面乖乖卧着雪白的豆腐，嫩黄的姜丝和红艳的辣椒；玉米，有很多的青豆和火腿丁作伴。他没有学画，真是屈才，景蓝暗想。没有他爱吃的红烧肉，可是他喝了很多酒，都要醉了，一个劲地笑，说我女儿出息了，嘱咐景蓝这个那个。景蓝是有点不耐烦了，说我还没走呢。他一点没觉得，喜乐依然。
　　景蓝去学校前，他一直忙忙叨叨的，准备衣服，鞋子，吃的。逢人问起，都乐呵呵地说闺女要到北方上学去了，给她备好东西才安心哪。那么多东西，我怎么拿得了，景蓝抱怨了。我送你去，傻孩子，爸再多也拿得了。景蓝本来想说自己去的，看他那么兴致好，也就算了。
　　景蓝话少，胆子不大，到了陌生的学校，六神无主。什么都是他去办的，操着生硬的普通话，打听报名办理入学手续的地方，然后又拿着那么多的行李问到景蓝的宿舍，偏住六楼，他的背上都是汗。看着景蓝难受。到了学校，景蓝就感冒，问了很久，曲曲折折找到校医院给景蓝看病。他说，学校挺大的，我看好。景蓝正生着病，赌气说，好什么呀。他就笑，你这孩子。过了两天，景蓝熟悉学校了，感冒也好了，他就走了。景蓝要送他去火车站，他不让，说太远了。拗他不过，就送他上公车，临走前他又告诉景蓝要好好念书，好好吃饭。景蓝都只敷衍说晓得。车开走的时候，景蓝心里没有预想的终于自由的轻松，眼睛痒痒的。景蓝没有听他的话好好吃饭，没胃口，翻开他带来的吃的，满满的都是巧克力和山楂，景蓝喜欢的。九月的北方，依然热的，巧克力软软的，景蓝就着酸甜的山楂，吃了很多。不曾那样吃过，不知什么味道。可是她实在不愿意去吃食堂里的饭，甜而咸，不如他做的清淡；看着又如浆糊般疙疙瘩瘩，不如他做的有美感。景蓝也不知是想他做的菜了，还是想他了。
　　刚去学校那会儿，他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景蓝的宿舍，因为景蓝从不打电话回家。他问的问题永远三部曲，饭吃好没有，钱够不够用，学习好不好。问多了，景蓝都是恩恩地支吾，他话也不多，景蓝也是，每次很快就挂断。挂掉电话，景蓝心里莫名轻松。之后知道景蓝在那边过的很好，他的电话也就少了。景蓝依然不打电话回家，她实在不知要和他说什么。他是希望景蓝可以打电话给他的，一直都是。
　　景蓝大学毕业没有如他的愿回南方，她就在自己待了四年的城市找了份工作，并且不打算离开。内心里她是愿意远离他的。一个人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打拼，伤心委屈的时候很多，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以为他不懂的。景蓝一年回家一次，她回家，他想尽办法做好吃的给景蓝，明明景蓝吃的很多，他还要让她多吃。景蓝埋怨说，你要让我像小红妈妈那么胖才甘心啊。他只是笑着说，不会的，多吃点，在外面那么累，回家还不吃好点。他什么都知道，原来。
　　景蓝要结婚的时候，打了电话回家，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很兴奋地，问东问西，她对象人好不好，做什么工作的，很多问题。景蓝一律说好。不久后，他居然来到景蓝所在的城市，他上次来还是送景蓝入学的那次。给了景蓝一个存折，数目很可观。景蓝不置信地问，爸，你哪里来的这些？她知道，凭他每月领的那点薪水，不可能的。他还是笑，我攒的私房钱呀，傻孩子，你结婚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拿着吧，爸等这天很久了。景蓝确实缺钱，也没多想，说谢谢。他还是笑。景蓝怎么挽留，他当天还是回去了，只说家里有事。
　　婚后，景蓝更忙了，工作还有家事。等景蓝再抽空回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家里住着陌生的人。她不明所以，去了小红家，小红妈妈话里的责备满满，你怎么那么久不回家，你爸为了给你筹结婚款，把房子都卖了，自己住到敬老院去了。景蓝的心沉了。不便和小红妈妈说什么，她直接找到敬老院，就看到独自坐在树底下石桌边的他。看到他的背影，景蓝眼泪就留下来了，赶紧抹干净了，趁他没发觉。爸，你怎么骗我，自己住到这里来，景蓝还是忍不住，哭着说。突然看到景蓝，他高兴坏了，拉景蓝坐下，说，哪里有骗你，家里房子那么大，我一个人住着也浪费，住到这边来，还有些个老伙伴说说话。景蓝怎样也不答应，你有女儿，怎么可以住这里？去我家吧。他安抚景蓝说，没事，孩子，你也那么大了，我该告诉你了。他给景蓝讲了个故事，只能是故事，因为景蓝不敢相信。
　　他和景蓝妈妈打小认识，他当她是自己的青梅竹马。可是景蓝的妈妈心里装的是别人，后来也嫁给了自己中意的人。他一度很难受。景蓝的妈妈，却很苦命，生下景蓝没多久，景蓝的爸爸就出了事故离开了，景蓝的妈妈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继而也去了。这对苦命夫妇双方并没有什么亲人，景蓝被送进孤儿院。他知道后，径直去了孤儿院，领了景蓝回家，那年，他才三十岁。他说要把景蓝当自己女儿来养，家里人诸般阻挠，他只是不管。他确实做到了，将女儿养了那么大，凭自己一个人。
　　讲完了，他说，你看，孩子，我就是孤寡老人，住这正合适。景蓝只是泣不成声，她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一直都以为是你把妈妈赶走，所以心里怨着你。你跟我回家，景蓝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决。他忸怩起来，你这孩子，我住这可以的。景蓝不听，进屋收拾他的东西。那么简陋的住处，哪里有什么东西呢，几件衣服而已。办了手续，就领着他走。去了小红妈妈家告别，小红妈妈笑说，这是去景蓝家呢？他开心说，恩，去女儿家了，景蓝说以后不让我回来这边了，特来告个别。小红妈妈说，那是最好，苦了一辈子，这也该享福了。他又只是笑。看他如小孩般的兴头，景蓝心里真是排山倒海的难受，她忍着，不想他看到。
　　三十多年前，他领景蓝出孤儿院，回家。三十多年后，景蓝领他出敬老院，亦是回家。
　　很久没有好好看他，景蓝发现，他的头发竟已经那么白，背也那样弯了。走路慢，吃饭会漏饭粒，爱流鼻涕，上厕所会忘记冲水，他越发像小孩了。他每每说自己老糊涂的时候，景蓝就开他玩笑，爸，不准你这样说，你老糊涂，那老糊涂生的我不就是小糊涂了。他也就笑着作罢。景蓝想，这个小孩，一如多年前他照顾她这个小孩一样，她要耐心照顾他。他老得走不动了，她要搀着他走，他拿不起碗筷了，她会喂他。他以前为她做的，她也要那样。
　　偶尔景蓝总会问他，爸，你后不后悔？没有我，你不会是现在这样生活。他笑了，说，不会，他说，当初你妈妈嫁给别人，我特别灰心，觉得生活没有什么希望。算是你妈妈以另外一种方式成全了我。看着你长大，我就同看到她一样。我知足了。景蓝打趣他，爸，你的爱情故事像童话。
　　看到一句话，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景蓝问他，爸，你还想着我妈吗？忘了吧？他笑了，有点害羞的样子，不用想，也忘不了，她一直都在心里装着呢。景蓝想，自己妈妈是幸福的。
　　如此可爱的小孩，景蓝愿意和他相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