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吵架都拿出优秀证书的二姨傻了
每年回老家,照例要去看看二姨。这么多年,我没有单独去看过二姨,在她面前总是令我丧胆。
那年回家,母亲陪我一起去看她,同去的还有我一岁半的小女儿。表妹一家也在,表妹的女儿比我家的大三个月,两个小家伙很快就玩在了一起。二姨坐在沙发上,望着她们呆呆地笑着,她怔怔的样子,配上怯生生的傻笑,让人看了心疼。偶尔小孩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二姨就会赶紧捂住耳朵,像是受到了惊吓。她隔几分钟就要问句"两个哪个大呀",前前后后问了一二十遍,直到开饭。我绞尽脑汁想把话题岔开,突然发现和二姨无话可说,和傻了的二姨更没有话说。
几年前,发现二姨有些异常,一句话不断地重复。在表姐的胁迫下,她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小脑萎缩。她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得了病,拒绝吃药。没有办法,姨夫买了一些维生素之类的药品,陪她一起,她才肯吃。医生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维持现状。她打电话给母亲:姐,我小脑萎缩,要傻了。说完,嚎啕大哭。
吃了几年药,病却越来越重,这次去看她,好像有点不认识我了,只是看着我痴痴地笑。表妹说,有一天二姨突然惊慌地跑到她的房间问为什么二哥(姨夫)要睡在她的床上,这样影响多不好。
姨夫又带她去西安看病,医生说她是重度抑郁,并不是小脑萎缩。我们这些人都是哪个医院大听哪个的,只是二姨怎么就抑郁了呢?二姨退休后,怕打麻将输钱,又没有别的爱好,就总是电视追剧。时间长了,也不接触人,家里人又都是早上出发,晚上回来。可能和人交流太少。表姐分析。
二姨被外公从小过继给了我四老姑,因为四老姑不会生育,两夫妻总是吵架,想着有个孩子会好些,可是二姨的到来并没有改善他们的关系,他们仍然吵,二姨成了他们吵架之后的出气筒。可能二姨一直想脱离那样的苦海,刻苦学习,考上了师范学校,先开始在村里当老师,后来由于教学优秀又调到城里,成为了城里人。
到了结婚的年龄,三老姑家属于"黑五类",成分不好,和四老姑私下里商量,各怀私利,就这样让二姨和她的姨家二哥结了婚。近亲结婚,让二姨不断担心自己的孩子会不会畸形。幸好,两个女儿都比较健康。她又怕女儿们的孩子受到隔代遗传,听别人讲找个外省女婿可以降低下一代不健康的机率。于是,又四处托人说媒,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女儿终于找了两个外地却在本地工作的女婿。直到女儿们的孩子健康出世,二姨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十八岁开始教学,到五十五岁退休,满满几抽屉的获奖证书是她优秀教师的明证。有时候和姨夫吵架她会不断地提及这些证书,以期在气势上把姨夫压下去,证明她永远是对的。
我初三在她那里上了一年学,也领教过她在讲台上的气势,她小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威力无比。或许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惧怕教师,更惧怕作为教师的二姨。我还怕她和四老姑吵架,每次吵了架我家就遭了殃,她们双方最终都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不在现场的我家奶奶(因为我父亲是入赘,奶奶其实就是外婆)。我更怕她以半道城市人的优越看低我这个农村女孩。那一刻,我对她有一丝恨意。
可是眼前的二姨,眼睛里失去了原来的锋芒,全是和顺和恐惧的交替。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老年机和几张纸巾。"我做教师的时候体检,说脑子里有沉淀的旧血块,小时候他们总是吵架,吵了架之后她就打我,那么长的棍子在身上乱打,疼死了。人家打我活该呀,我亲妈都不要我了。"二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坐在了床边,手里不断地揉搓着那几张纸巾,白哗哗的纸屑碎落一地和一裤子,眼睛里流着混浊的泪。同样坐在床边的奶奶眼圈红了,泪也落了下来,嘴里哽咽地说道:"我做不了主呀。"姐姐和我也哭了,我曾经的恨意也跟哭泣的二姨和解了。不一会儿,这一段话又被二姨重复了很多遍。我想这可能是折磨着二姨的另外一股藏而不露的恶势力,在二姨强势的性格稍微松懈的时候出来横行霸道。
曾经的近亲结婚的困扰、获奖证书的荣誉在她脑海里全部消失了,她大多数时候只是没有来由的哭泣和焦虑,以及说一不二的"回娘家"。母亲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她的电话,有时只是说说无关紧要的话,有时却情绪崩溃嚎啕大哭。以前清醒的时候她总是叫外婆"舅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口成了"妈"。母亲因为二姨的痴傻在我跟前哭了好几次,我故意激将说"她好的时候,对咱家可并不如现在依赖",母亲讪讪地说:"毕竟是亲妹妹。"是呀,谁能隔断这种血缘呢!
最近,母亲每每打电话,二姨都成绕不开的话题。那一天,她说二姨更傻了,人都快不认识了,大小便有时候也控制不了了。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在家里一直待下去,真的好怕。或许,对二姨,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