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走下教坛的日子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侯,会做出一些与自己意愿相悖的决定,或者说是错误的决定。无论做出哪种决定,你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多年前,我读过柳青在他的著名长篇小说《创业史》中的几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在紧要处只有几步,当人年轻的时侯,一步走错,就会葬送一生。我也曾年轻过,自然也在人生的岔路口错误地选择了前方的路,自然,我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历史的教训值得汲取啊! 我喜欢教师的职业,是喜欢到骨子里的那种。而我的学生喜欢我,也是喜欢到骨子里的那种。我和学生之间,是血肉相连,是难舍难分。可我还是毅然决然离开那一班我视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学生,非我所愿啊!那一天,当上完最后一节课,我把那个消息说出来时,几个同学"哇"地哭出声来。紧接着,教室里传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那种哭声持续了很久。学生哭,我也哭,师生唏哩哗啦哭成一片。但哭归哭,我还是离开了,58个中学生排成长长的队,一路送我到家,还迟迟不肯离去。那种情景,至今想起来,还让人砰然心动。把老师当到那个份上,也就知足了。 就在我离开那一班学生,走下讲坛,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 因我的突然离校,那一班学生中,有一半学生退学了。蒲校长带着几个老师分头去做动员工作时,学生无一例外地提出同一个条件:除非把刘老师请回学校,否则,永不返校。 蒲校长没招了,找我来商量对策。最终,我们商量了一个能召回学生的对策,就是让我回到学校去,再当一天老师。那一招真管用,学生一听我又回来了,就高高兴兴回来了。借那个机会,我给学生做了一个报告,报告的主题是"读书改变命运"。就那样,退学的学生含泪留下了。 当时我回来,的确是给父亲一个面子,因为我们一家有两个民办教师,引起广大社员民愤。在谁留谁走的问题上,大队把皮球踢给我家,让家里决断。自然,父亲决定让我回来,让三妹继续留在学校。父亲的理由是,三妹是高中生,转正容易,我是半文盲,又是个残废,即便考上了,也会因为体检不过关,会转不了正。父亲怕我不放心,又开出一个十分诱人的条件,说他在过一年半载就退休,他退休后让我去顶职,当个国家干部,一步到位。然后他找公社领导说说,让我去文化站工作,这样工作写作两不误。就那样,我和秀芳就勉强答应。我也提了个条件,说我没到公社上班的这段日子,想在家好好读点书,写点东西。父亲说那你就在家当专业作家,我完全支持你。 谁知道,那只是父亲早就设好的一个局,我们就乖乖地被套进去了。 我辞退民办教师的第三天夜里,我因看书到了夜里12点还没关灯。父亲就跑出来骂,说我一天到晚不干活,让家里养活,还不知道节约电。其实,那时电费很便宜,一个灯泡一月才收三毛钱电费。没办法,我只好和秀芳去她承包的生产作业组去劳动,自己养活自己。 那年年底,包产到户了,我更不能闲散在家,也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 我辞退民办教师的第二年夏天,父亲悄悄办理了退休手续,让我正上初中的小妹顶了职。而我知道消息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我和父亲论理,父亲说,我也是替你着想,要是让你顶了职,你就当不了专业作家了。 木已成舟,我又能怎样。 转眼到了秋天,托人代放的牲口,从山里赶回来了。家里分了四头牲口,分别是牛、马、驴、骡子。马和骡子,父亲又托给一个人去湖滩里放。剩下牛和驴,父亲让我拉到离家五公里的窑湾里放。每天,我就把驴缰绳和牛缰绳拴到腰里,拉去窑湾放。往往是,一头驴朝东,一头牛朝西,不往一条道上走,弄得我哭笑不得。去窑湾,要经过水峡六队一大片庄稼地,只有一条小路。往返时,牛和驴总要啃上人家几口庄稼。看不见算我走运,看见了,人家就追上来骂你个狗血喷头。夜里,只有向爱妻诉说我的苦楚和无奈,两人只有抱头痛哭的份儿。 正在我绝望的时侯,王玉琴来了,学校里放暑假了,她就牵了家中的一匹老马,来窑湾放牧。王玉琴家人口多,分的地也多,一匹老马,拴在哪个地边,都能吃一天,完全不用搭上一个劳动力,牵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放牧。但我知道,她是特意来帮我的呀。从那天起,她每天牵了家中的老马,等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等我牵着牛和驴走近,她就让我牵她家的乖马,她替我牵着牛和驴。一天又一天,直到秋季开学。 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值得用一生来回忆,也值得写下来。 每天,我们去了窑湾,就把三头牲口拴在绿草茵茵的湖滩里,任由牲口们在草滩上吃草、撒欢、嘶叫…… 王玉琴就扶我爬上一个绿色的小山包,我们坐在小山包上看蓝天白云,听各种鸟儿低吟浅唱。远处的草滩上,滚动着雪白的羊群,远远的,能看清披红挂绿的牧羊女,挥动着羊鞭,口中哼着小曲。把大自然的美景看够了,我们就无拘无束地畅谈,读书,写作,梦想,追求,甚至爱情。我俩就像一对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无话不谈。气温升高了,王玉琴就蹦蹦跳跳跑下山,灌两瓶清凉、甘甜的山泉水,我们就"咕咚,咕咚"喝上一气。到了中午,我俩就开始吃馍馍。见我带的馍不好,她就从我手里抢过不好的,把她的好馍给我吃。 王玉琴很有文学天赋,在我的指点下,那一段日子,她练习写了十多篇小说、散文。她的每一点进步,都让我惊喜不已。 在草滩上放牧,欣赏大自然的美景,谈论文学与人生,写写自己喜欢的文字,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快乐啊!如果那种诗意的生活,能持续一千年一万年,该多好啊! 王玉琴,那是一个不但长相俊美,善解人意的姑娘,而且是一个极有涵养的知识女性。我们即是师生关系,又是心心相应的朋友关系。我们的师生情谊,延续了几十年,己发展成血浓于水的手足亲情。 顶职无门,我只有在写作上孤注一掷了,不然,我怎么对得起爱妻对我的一往情深呢?而写作,又是一条很难看得见亮光的路,或者说很难有成功的可能。两三年来,我向各类大大小小的报刊投了几百篇稿子,除了在几家内部刊物上发表了几篇挣不到一分钱稿费的"大作",其余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冬日的一天,队上召集全队社员在文化室院子里开会,主要议题是宣传发家致富的政策。乡上都下来好些人,红头文件念了一份又一份,都是鼓励村民广开致富门路,多挣钱,把日子过红火。中途休会,一院子人就陈谷子烂芝麻,张家猫儿日死李家的狗,谝的红籽黑瓤,唾沫星子杠洋…… "叮呤呤",一阵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乡邮员老严骑自行车驮着邮包来了。大家呼啦啦围上去,老严把该给谁的信给谁了。老严又从邮包拿出一个牛皮纸信件,窄长窄长,看着有点怪怪的。老严看了一眼坐在大门口的父亲说:"刘老干,这是你家生文的挂号信,你给鉴下名。"父亲鉴了名,从老严手中拿过挂号信,一下子撕开封口,拿出信瓤看起来。看着看着,父亲喜上眉梢,他把信纸举在头顶晃了晃,大声说:"大家静一静,我告诉大家一个特大新闻。" 我当时还以为是某刊物来的采用通知,老父亲是当众炫耀一下,也暗自高兴。 谁知父亲当众念的是一家刊物的手写退稿信,他念道:"刘生文同志,大作和信件均己收阅,谢谢你一如即往的支持编辑部工作。两篇大作均已拜读,特提出退稿意见:严格地说,你寄的两篇东西,不能算作文学作品,只能算作文学垃圾。刘生文同志,从你信中得知,你是一个残疾人,我奉劝你悬崖勒马,为时不晚。你一没有文学天赋,二是文化水平太低,希望你别在写作上枉费心机,依你目前的水平,你就是耗白了胡子,也不会发表片言只语。眼下搞改革开放,给你两点建议:一是去街头学钉鞋,挣点小钱,尚能果腹,二是在街边摆个地摊,卖点针头线脑,女人裤头子卫生纸啥的,也能挣点小钱!" 父亲念完,院子里"轰"地笑开了。 斯文扫地啊,那一刻,我真想变成一只老鼠,钻进墙缝,永远也不出来。因为我没脸见人呀,羞死刘家的先人呢! 那天,乡上的一拨人,村上队上的头头脑脑,挨个儿把我数落了一顿。实际上,是把我当成反面教材,以警村人。 正当我欲金盆洗手,告别文学,准备去摆地摊时,爱妻秀芳横插一杠子,她让我挺住,她坚信我天生是一块当作家的料,让我别把那个有眼无珠的编辑的话放在心上。她还说,如果我一遇到点挫折就打退堂鼓,岂不正中有些人的下怀! 坚持,我只能坚持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即便 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