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天游和实际旅游的区别

　　很少有人只喜欢绘画和文字里的山水而不介意是否走过真山真水，所以总是喜欢旅游的人多，喜欢读书的人少。
　　中国历史上有个＂卧游＂的故事，见于《南史·宗少文传》，是说宗少文性喜山水，爱好远游，后来因病回到江陵，叹息说：＂我如今既老且病，天下名山恐怕无法尽数游历了，只好在家中澄净心胸，观赏游历的路途，躺在床上来作神游吧。＂于是，宗少文把自己所游历过的地方都画成图画挂在屋里，说道：＂我抚琴弹奏，要使群山都发出回声。＂
　　宗少文的卧游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其实若从艺术来说，卧游反而是最高的境界。
　　庄子讲过一番＂胞有重阆，心有天游＂的道理，大意是说，视觉通畅就是明，听觉通畅就是聪，嗅觉通畅就是颤，味觉通畅就是甘，心灵通畅就是智，智慧通畅就是德。道不喜欢被壅塞，壅塞便会梗阻不通，长此以往就会产生种种弊害。有知觉的生物都要呼吸，呼吸不通畅不是上天的罪过。大自然的气息日夜不停地贯通人的孔窍，是人自己把孔窍阻塞住了。人身体的胞膜存有空隙，人的心灵有天然之游。试想居住的房间如果太过逼仄，家人之间就很容易闹出矛盾；心灵如果没有天然之游，六窍就会扰攘壅塞。
　　所谓＂心有天游＂，不是要人靠腿脚和车马去旅游。所以清代初年的《庄子》注释家宣颖对这段文字相当激赏，说一个人只要心有天游，那么方寸之内就会逍遥无际，没必要真去名山大川旅游一趟。那些见到开阔的自然风景而觉得心情疏朗的人，都是因为平日里心胸逼仄的缘故，像谢灵运那些寄情山水的所谓名士，在《庄子》这番话面前真该感到惭愧。
　　＂生活在别处＂，法国诗人兰波创造了这个梦想式的诗句，一些追求＂别处＂的年轻人曾经把这一诗句耀眼地涂在了巴黎大学的墙壁上，然后，校内几名行为艺术的先驱者打破了这面墙，随即便受到了校方那些＂浪漫的法国人＂照章办事的严厉处分。这个富于戏剧性的场面对于我们来说显得过于遥远了，但是，难道我们不也和兰波以及巴黎大学的那些学生一样期待着那个真正生活之所在的＂别处＂吗？
　　然而在庄子和宣颖看来，你自己的内心就已经囊括了所有的＂别处＂。
　　＂心有天游＂和实际旅游的区别，我觉得有点像是读《红楼梦》的文字和看《红楼梦》的剧集，前者必须借助读者想象力的参与，并且当你读得或松或紧、或回顾或沉思的时候，你其实都是在参与创作，创作一部纸面之外的虚拟的史诗，但是剧集会把观众的想象力制约到最低限度，它必须按照自己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完，它是一部＂已经完成＂的作品。当你的想象力再无用武之地的时候，你会不会感到兴味索然呢？
　　所以，我想用一个粗浅的比喻来说明法国符号学家罗兰·巴特的一对经典概念，即＂可读的作品＂与＂可写的作品＂：影视作品就属于＂可读的作品＂，你要么接受，要么拒绝，作品留给你的空间就只有这么狭窄；高明的文本则是＂可写的作品＂，就像一款复杂的电子游戏，作为读者的你必须亲身参与其中，在互动的过程中感受异乎寻常的乐趣。而你越是有精妙的战术头脑和敏捷的操作技巧，你获得的乐趣也就越大。
　　想起以前总有一些文章说，一个人若是长期而单一地接受影视媒介，智力会被降低。以前总觉得这是危言耸听——同样是接受信息，通过电影、电视或书本能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不同的媒介而已，现在却真的体会出其中的道理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想通了美学家瓦尔特·佩特的那个经典命题：＂一切艺术形式都将归向音乐。＂
　　——摘自《诗的时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