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鸭先知"是宋代文豪苏东坡的诗句,问题来了:为什么说的是鸭子,而不是"鹅先知"?说到浮在水面上的禽类,唐诗的底线大概到鹅为止,大只点洁白美丽点,样子可联想到鹤,一种既真实存在却又朝九天神话飞去的鸟;或者是大雁,在唐诗里大量出现的、长空的、无所隶属的、音声苍茫的、最富时间象征意义的生物。而鸭子呢,是地面的、豢养的、寻常的、呱呱乱叫的,遂显得滑稽而煞风景,把人从梦幻唤回现实中来。 在《尽头》一书中,唐诺对此的解释是: 唐诗中难得一见的、或人们以为拥有特殊力量的乃至于出入神话界限两边的似真似幻生物,到宋诗缓缓替换成家禽家畜。即使是同一种动物,有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意思,比如牛羊,在唐诗中,通常出现在北方大地,背景是胡笳胡歌胡语的遥远陌生之过,风吹草低的无边荒漠,看着它们的是戍边远征随时会丢下妻儿死去的人,牛羊的意象是敌意的,乃至于死亡的;宋诗的牛羊则是资产,一旁通常跟着个荷杖或吹笛子的牧童,太阳下山之前就会乖乖回家。场景不同,就连配乐也大不相同。 由此,我们也看到了,唐诗中的大江大河高山深谷,仿佛时间的缓缓销蚀作用,在宋诗里,山明显矮了下来,河也小了缓了,更多时候是架了桥的溪涧,而且离家不远,人走走就到了。前者像一整个世界的隐喻,后者只是确确实实某个地方,甚至只像一幅画,因此同样游山玩水,过往那种游历天下、想找某个不寻常的人、发生不寻常的事、寻求不寻常世界的宏大企图消失了,这只是散步只是探访,当日往返或三天两夜,那个山寺主人是大家每隔一阵子就聚一次的老朋友。 唐诗多烦多忧地常以嗟叹收尾,意思是人仍留有不解不平难以咽下的成分,至此已一个一个转成了某种彻悟和哲思,意思是人已缓缓找出生命的和解之道,知道怎么和它好好相处,宋诗因此有一种很特别的晴朗和温暖,低温的、世故睿智的、柳暗花明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诗的年纪感觉比唐代大了一二十岁,且跨过了一个生命阶段。人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个更熟悉更舒服更有把握的世界,或更像回返自身的昔日幸福时光,眼前不识的人、眼前新鲜的东西,通过如此乡愁,都成为原有的、亲切的、久违了的,就跟当年吴中张翰秋风吹起忽然忆起的家乡菰菜莼羹鲈鱼脍一样。其实并没有我真正不知道的、让我不安的东西,只有一些我不记得有、原来如此的东西。 苏东坡便是这样救了自己。同样是旷世英才,也一样获罪被贬到南方当时所谓的蛮荒瘴疠之乡,苏东坡就是比李白有办法应付——他说自己心念一转,"此心安处是吾乡",和世界回到一个熟悉怡然的关系,当然,也意味着换个全新的角度看待人生和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