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杰作——差一点成功比成功更值得重视 成功能让人获得满足和愉悦, 但是,差一点成功能推动人们不断追寻。 我总有一种没有完全揭开自己面纱的感觉。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 有一年,我驱车去了一个地方。有人告诉我如果在那里极目远眺,能有幸一睹大地的尽头。在那里,天空和大地的联系不再是世人所熟知的那样,四周没有明确的标志来指引我前行。这种现象只发生在很少的地方,我去过的,像犹他州的邦纳维尔盐沼,在离内华达州边界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白茫茫的史前湖床;澳大利亚的艾尔湖;智利的阿塔卡马盐沼;玻利维亚高原上大大的乌尤尼盐沼,那里也是神秘的粉红色火烈鸟栖息的地方。 在这些地区,年复一年,湖水的蒸发量已经超过了降水量,干燥的风把剩下的盐分都聚集到了一个平面上,并且在各个方向都呈现出同样的平整度和样态。上次去邦纳维尔盐沼的时候,我在盐沼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一脸困惑地对我说,他开车穿过邦纳维尔盐沼所耗的汽油竟然比穿过整个伊利诺伊州所耗的还要多。 不管是开车还是行走在上面,都有一种站在球上的感觉。在一片令人目眩的白茫茫的地面上,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新奇感。这个旅途无穷无尽,似乎要让人以为可穿越的范围延伸了。 群山造就了邦纳维尔盐沼上的幻象——这里的土块看起来就像悬挂在空中。目之所及处让人认为那一定是山脚,谁知那堆岩石正好随着地球的曲线而弯曲,消失不见了。 盐沼的变化使这里的山有了飘动的倩影,燧石般的山峦盘旋着,山峰就像被巨人打磨过一样,像箭尖那样锋利。它们就那样坐落在那里,像是把一个无法触及的未来展现在我们面前,却又像在嘲讽我们似的。 很少有人想要到盐沼来。它是那种只有当你无处可去时才会去的地方,你得开车穿过盐沼才能到达目的地,或者你纯粹是去冒险的,就好像地球上其他的自然景观再也不能吸引你,而只剩下这个如同外星球一般的地方了。当地面干涸时,这是一块光看上去就很自由的土地,毕竟,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现在,有些人来这里是为了创造每小时720多千米的陆地赛车记录,还有些人则是来参加一年一度的全美射箭协会飞行锦标赛的。我去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安静得让我只能听到自己的鞋子踩在皱巴巴的土地上时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如果没有偶尔能撕裂空气的打雷声,没有能冲破声音屏障的赛车轰鸣声,那这里还真是一片寂静的土地呢。 其实,这里也折射出了我们的人生。 当前方是一片坦途,当完成了许多要做的事,当前进的方向看起来一片光明,我们就会内心无比明确地前行。但是,只要面前有一个障碍,我们就会变得漫无目的,漂泊不定,迷失方向。 有人说,我们走的路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直线。当走在盐沼上,你很难持续地走在一条直线上。这条起初似乎是直线的路,在事后看来却是一条条由曲线组成的清晰而又弯弯曲曲的路。但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只能不断地进行自我修正,最终走过了比印象中还要多的路。 一位比我去邦纳维尔盐沼次数还多的艺术家朋友告诉我,即便是在向导的带领下,她也从来没有完整地穿越过盐沼,也没有走过一条弯曲的小径,与像碗一样环着盐沼的山丘相遇。上次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说她已经试过三次了。我们都认为这是一段神秘的旅行,"就像爬山一样,因为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山顶,所以你会不停地往上爬。当到了你认为的最高点时,其实你已经又到了山的边缘,但你发现不了也意识不到自己早已超越了顶峰"。 在盐沼上行走,就是在验证弓箭手悖论,这也是优秀的弓箭手所运用到的离心逻辑。 未完成的杰作与不可避免的残缺 我们常常会把一件艺术品或一项发明称为杰作或经典,或者将它当作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而它的创造者却往往认为它还有缺陷,还有很多不完美之处,需要被反复地修改。2这种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多。这里我只举几个例子。 在小说《喧哗和骚动》出版后,福克纳又对其修改了5次,随后还给小说写了一个附录作为补充。 现代艺术之父保罗·塞尚担心他会在"实现终极目标之前离去",而如他所言,所谓的"终极目标",就是创作一个真真切切的、源于自然的艺术作品。他总觉得自己的作品不够完美。3塞尚和霍夫(Frenhofer)很像。霍夫是巴尔扎克1831年所写的短篇小说《不为人知的杰作》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皮格马利翁式的人物,他的美学目标是以女性的形式重新创造现实世界,然而却以不可避免的失败告终。 作为一名先行者,霍夫探究了色彩、线条的含义,"但在进行了这么多的调查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研究对象"。后来,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将这一现象称为"塞尚的困惑",而霍夫也确实是塞尚最喜欢的文学人物。 根据埃米尔·伯纳德(Émile Bernard)的讲述,他在采访塞尚时,他们谈到了霍夫和《不为人知的杰作》,塞尚"从桌子那边绕过来,站到我面前。他用手指着胸口,以这种姿势默认他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就是霍夫。塞尚被这种共鸣触动了,眼里饱含泪水"。 而画自画像时,塞尚也给这幅画加上了一些霍夫的元素。塞尚很少认为自己的作品已经完成了,但他会把它们存放起来,似乎"总有一天能想起并将它们重新拾起来"。所以,塞尚的大部分作品是没有署名的——在他的作品目录中,只有不到10%的画作上有他的签名。 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也是众多有这种行为的人之一。他认为创作就像行走在一块不断延伸的结晶土地上,看不到尽头。每一本诗集完成后,他都会说:"总有一种没有完全揭开自己面纱的感觉。在每一本书写完并出版后,我都想着,‘好吧,下次我会揭开自己的面纱’。可当下一本书完成时,我仍然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我们保持领先时,便会超越自我。这也是艾灵顿公爵的智慧,他最喜欢的曲目总是还没写出来的下一首。就像试图找到声波的终点一样,他永远都不会停止尝试。 对卓越的追求几乎是永无止境的。"主啊,请赐予我渴求的力量。"米开朗琪罗曾这样恳求道。就像西斯廷教堂里画的《创世记》中的那幅画一样,亚当伸出手指,却没有触碰到上帝,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当米开朗琪罗被要求在离地面20米高的天顶上作画时,他说他的头几乎快仰到"背上"了,还差点得了甲状腺肿大。他的每一个姿势都变得那么盲无目的,画笔上的颜料也正好掉在了他仰着作画的脸上。 米开朗琪罗在给朋友乔瓦尼(Giovanni)寄去的十四行诗中哀求道:"我的画毫无生机。请为我辩护吧!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不是一位合格的画家。"在这幅画的旁边,他画了一幅他的自画像,画面中,一个人站在那儿,仰着头在天顶上画一张魔鬼般的面孔。 当米开朗琪罗再次在教堂天顶上开始创作,绘制《大洪水》时,墙上的灰泥混合物发霉了,石灰霉菌困扰着他的工作,他觉得十分粗俗可笑。米开朗琪罗写信对他的赞助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Pope Julius Ⅱ)说,"教皇陛下,这幅画算不上什么艺术,一切都被搞砸了",并向教皇请辞。 米开朗琪罗以前就留下过没有完成的作品。他常常故意这样做。后来,这种行为形成了一种风格——未完成状态(non finito)。学者称他的人物雕塑是从粗糙的原石形状上自然浮现出来的,公众也开始了解他的习惯。当博洛尼亚准备为圣彼得罗尼奥大教堂建造一座昂贵的教皇铜像时,米开朗琪罗对他的兄弟说:"博洛尼亚的所有人都认为我永远完不成这座铜像。"这种刻意残缺的美也成了谦逊和超越自我的隐喻。 对这种未完成状态作品的分类有很多种。有些在外界看起来是完整的,但在其创作者眼中依然是有缺陷的,或许这些作品的创作者会在一个设定的最后期限前将它们完成。有些则完全是因失败而被放弃了。在被放弃的作品中,有很多还算不错的作品,虽然没有完成,但仍然能帮艺术家提高艺术技巧;有的则在被宣告失败后由他人完成。 我们常会对以上最后一种未完成状态的作品细细揣摩,思考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或读到的与理想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就像刘易斯·海德所说的,想想梭罗在离世前留下的那一大堆"为了写一本关于印第安人的书而准备的11卷、50万字的手稿"。 如果一位艺术家在完成一部受世人瞩目的经典作品前就离世了,那人们常常会选择继续他未竟的事业,并会产生一种不能拥有这部作品的挫败感和沮丧感。人们可能会想,把艺术家没来得及完成的作品公之于众是否是正确的呢? 然而,人们往往会像对拉尔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的《六月庆典》(Juneteenth)和《枪决前三天》(Three Days Before theShooting)所做的一样,从作者去世时留下的2000页手稿中挑选出可留下的内容,或者是像对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Wallace)的长篇但未完成的小说《苍白的国王》(The Pale King)所做的一样,似乎我们能真切地知道艺术家的不断创作会给作品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一样。 在卡夫卡眼中,他的作品是不完美的。然而,在其他人眼中,他的作品却是值得称赞的。去世前,卡夫卡曾有一个"最后的请求",他在位于布拉格的家里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把我留下的一切……日记、手稿、信件(我写的和其他人写的)、素描等,都烧掉,不要给别人看。"5他把这封信留给了一位相交20多年的朋友——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 早在离世的三年前,卡夫卡就告诉布罗德他会有一个请求。6不过,布罗德并没有按照卡夫卡最后的请求去做,而是将他的手稿整理出版了,这才有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卡夫卡的所有小说:《失踪者》《审判》《城堡》,甚至《城堡》还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在有生之年,卡夫卡只出版过450页的文本,但《纽约时报》报道称,"根据最新的统计,在过去的14年里,每10天就会出版一部有关卡夫卡作品的书"。 基于破碎的片段进行补充是视觉机制的一部分。正如神经学家萨米尔·泽基(Semir Zeki)所说的,这一技能归功于大脑的能力,它能让人从一些曾经见过的信息碎片中重建出一个完整的图像。比如说,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后脑勺,但我们知道它是什么样的。泽基写道,未完成状态的作品"激发了观众的想象,让观众可以在自己的精神层面对这一作品进行完善"。 从某种程度上说,当我们有目标、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时,便会超越自我。一直以来,刻意的不完整创作都是创造的核心。例如,在纳瓦霍文化中,有些手工艺人会刻意追求不完美,故意给纺织品和陶瓷制品制造一些缺点和瑕疵,并将其称为"精神的出路"。 因为这样,他们的手工艺品就有了不断完善下去的理由。在20世纪产的纳瓦霍地毯中,几乎四分之一的地毯里都有颜色对比鲜明的丝线,它们从地毯内部的图案向外延伸到图案的边缘。纳瓦霍人的篮子和陶器上通常也有类似的线条,他们将这称为"心的出路"或"思考的突围"。之所以要做成这种未完成状态的样式,是为了给手工艺人的思想留一条出路,以防止他们的思考能力被禁锢,避免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不可避免的残缺会随着卓越而来,因为一个人越卓越,前方的道路就越平坦,他就越能清楚地看到盘旋在视线中的那座山。 乔丹·埃尔格拉布利(Jordan Elgrably)问过美国著名作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一个问题:"当知识储备不断增多时,会发生什么?"鲍德温回答:"你会知道自己的无知。"如果用一个术语来形容这种现象,那就是邓宁-克鲁格效应(Dunning-Krugereffect),即专业程度越高,就越能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局限。反之亦然,掌握知识会让人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有多么拙劣,而无知有时其实是一顶保护罩。 爱因斯坦离世时,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办公室的桌子上仍然堆着一堆文件,那是他当时正在研究的万物理论的相关资料。他把万物理论总结出来,交给了一个叫芭芭拉的年轻女孩。芭芭拉沮丧地给爱因斯坦回信说她的数学成绩比平均分还低。7爱因斯坦则告诉她:"不用担心你的数学成绩,跟你讲一件事,我的数学成绩比你的低得多呢。" 为什么第三名比第二名更满足 当达到了卓越,即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被超越了时,我们就需要寻找超越自我之路。成功会激励我们,而差一点成功,也就是在一条曲折道路上的不断的自我校正,更会推动我们继续探索。当我们有了目标、不断追求或者以能够创造为目标,当结果取决于在成功和失败交汇之际发生的事,差一点成功就会出现。 奥林匹克比赛是为数不多的能充分展示这种追求的体育赛事之一。20世纪上半叶,它将登山家和艺术家的活动列入了运动的范畴。(6)在1912年到1948年的奥运会上,建筑、文学、音乐、绘画和雕塑5个领域的比赛与体育比赛享有同样的地位。评委和参赛者中不乏一些极有名气的人,比如美籍俄裔作曲家、指挥家和钢琴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捷克作曲家、小提琴和中提琴演奏家约瑟夫·苏克(Josef Suk)。 艺术家要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而不是出自专家之手的东西,我们很难评价奥林匹克比赛的这项规定。不过,艺术比赛和登山运动的命运差不多,在当时的世界舞台上,这两项都是比较短命的竞赛。虽然将艺术事业和运动放在一起比较看起来很奇怪,但实际上,这两种努力都呈现出高层次的状态,其结果都取决于参赛者的能力、精神、意志、信念和专注力。这些参赛者不是为了竞争,而是为了追求卓越,他们最主要的目的是与自己竞争。 康奈尔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托马斯·吉洛维奇(Thomas Gilovich)表示,差一点成功这种现象,很容易在银牌和铜牌得主身上看到。吉洛维奇参与了一项研究,研究对象是1992年夏季奥运会的银牌和铜牌得主。研究团队评估了所有可能的因素,比如视觉和语言反应、赛后采访时的回答以及在领奖台上的站姿,结果发现,相比于铜牌得主,银牌得主似乎更加沮丧,也更重视接下来的比赛。 这是因为铜牌得主离丰收、胜利的荣耀更远,而银牌得主差一点就成功了,所以他们很容易被"如果……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困扰。8吉洛维奇发现,虽然铜牌得主排名最低,但他们往往有一种满足感,对自己也有奖牌而不是第四名感到欣慰。9 这种心理活动互换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人有反事实思维,会出现一些"如果……那么……"的想法。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和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已故)通过一项思维实验首次发现了这一点。这项实验要求人们想象自己在错过预定航班5分钟或30分钟时的沮丧程度。 对于晚了5分钟的乘客来说,他们能很轻易地想到影响自己赶上航班的原因,于是就会想"如果在去机场的路上把车开快点就好了",或者"如果出门的时候能早点找到钥匙就好了"。而对于晚了30分钟的乘客来说,他们就很难想到导致自己迟到的因素了。当然,人们越沮丧,就越有可能在未来改变自己的行为。 差一点成功会给人带来持久的冲击,正是因为这一点,老虎机和现场摇奖活动的程序才常常被设置成只比玩家预期高一个数字,以此来鼓励玩家继续游戏。20世纪70年代,被称为"心脏塞子"的彩票不断控制游戏的持续时间,后来,英国皇家赌博委员会将其列入了行业"滥用"的范畴。每次拉杆时,老虎机都会将赢钱的概率保持在一定的范围内,而这种差点儿就能中奖的感觉会让玩家觉得胜利近在咫尺,进而不停地玩下去。 在赛场上,杰西·乔伊娜-柯西(Jackie Joyner-Kersee)出现了和铜牌得主相同的想法。1984年奥运会上,她在800米比赛中以三分之一秒之差,与七项全能比赛的金牌失之交臂。她的教练,也是她的丈夫鲍勃·柯西(Bob Kersee)预言,这将会使她在1988年奥运会上更有韧劲儿。果不其然,1988年奥运会,乔伊娜-柯西以7291分的成绩创造了七项全能比赛的世界纪录。从那以后,再没有一位运动员能打破这项纪录。 在1991年的奥运会东京预选赛上,乔伊娜-柯西因伤再次失利,鲍勃·柯西知道这将激励他的妻子再次赢得七项全能比赛的金牌。"我认为她能做到",他说,不是因为采用了新的训练方法,而是因为"东京预选赛上失利的阴影一直困扰着她"。1992年,乔伊娜-柯西在跳远比赛中获得了铜牌。不过,这位在当时被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全能女运动员的女性并没有表现出挫败感——她带伤参赛,而这块铜牌则成了她的"英勇勋章"。 如何利用胜利前的压力 无论是假想中的还是预期中的,甚至是不能被归于这两种情况中的,差一点成功都无处不在。离开哥伦比亚大学射箭队后,我和资深记者安德烈亚·克雷默(Andrea Kremer)通了电话。在过去的30年里,克雷默因为深入且犀利的采访而备受尊敬,她为HBO《真实体育》(Real Sports)栏目、美国广播公司报道运动队和运动员们的故事。 克雷默向我讲述了获胜的运动员如何进行自我反思的故事,"制造挫败和弱点就是为了让它们成为使自己更上一层楼的动力"。 胜利前的压力让克雷默着迷。没有了这种压力,人们就会缺乏一些必需的动力。她认为,这可能就是没有一支队伍能在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中夺得三连冠的原因。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教授会根据数十年的研究而飞快地说出某些事实一样,她很快就列出了其他领域的几个球队,这些球队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颠覆她的理论。 在篮球方面,公牛队夺得过两次三连冠,湖人队夺得过一次,但是在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中,却没有一支队伍夺得过一次三连冠。有些队伍不止一次拿到冠军,如钢人队、爱国者队、野马队,但夺得三连冠却很难,因为让自己站在那个高度并保持与这个高度相匹配的精神欢愉是非常困难的。 保持胜利所需的自觉约束力和心理灵活性与第一次取得胜利时付出的努力大不相同,并且前者往往更难。 当前方是一片坦途时,高水平的表演家会给自己制造阻碍,以创造出一种不甚完美的体验和一种推动这种不完美继续发展的动力。詹姆斯·道森(James Dawson)是纽约市林肯中心附近一所专业儿童学校(Professional Children"s School, PCS)的校长,他热情洋溢、和蔼可亲,对此有独特的看法。 近20年来,这所学校为社会输送了大批芭蕾舞演员、奥运会健儿和天才演员。它与公立和私立学校设置了相同的课程,但有时也会为了满足那些小小年纪就成为精英职业人士的学生的生活而排出时间。纽约市芭蕾舞团中,40%以上的舞者毕业于PCS。学校的200名学生成了演员,有的是百老汇演员,有的是其他地方的演员。 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演员萨拉·杰茜卡·帕克(Sarah JessicaParker)、演员乌玛·瑟曼(Uma Thurman)、贝雷尼卡·扎克热夫斯基(Berenika Zakrzewski)等人都是PCS的毕业生。在PCS的毕业生中,95%的申请了大学,85%的人被大学录取了。 我们在哥伦布圆环附近的一家餐厅边吃早餐边聊天,道森点了煎饼,在吃到最后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学生是如何进行严格的自我反省的。在得到学生允许的情况下,他给我讲了几个故事。 一位俄罗斯籍钢琴演奏家问道森有没有注意到他在一场演奏会中漏弹了第四乐章的第三小节。"我没有注意到。"道森一脸茫然地说,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一位小提琴手在一场大型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之后,他告诉道森,比赛时犯的一个小错误让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莫扎特,为此他整日情绪低沉,甚至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练习小提琴。有一天,在大厅里,他悄悄告诉道森,他又重新拾起了对小提琴的练习。 道森说:"我一半的工作是在引导学生们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道森为这些经常在公众场合表演的年轻表演者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空间,对他们来说,根植于内心的奋斗精神会使挫败感变得平凡化和普通化。 幽默的谈话也能推动差一点的成功向前发展。德国电影制作人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曾经和他的朋友兼同行、电影制作人埃罗尔·莫里斯(Errol Morris)打过一个大胆的赌:"如果你能完成《天堂之门》(Gates of Heaven),那我就把脚上的鞋子吃了。"后来,莫里斯真的完成了纪录片《天堂之门》,赫尔佐格也说到做到,把他的鞋子煮着吃了。 在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一家著名的餐厅,老板兼大厨艾利斯·沃特斯(Alice Waters)帮赫尔佐格准备了他的皮鞋大餐,并为他配上了一点香料、大蒜、汤汁和香草,足足炖了5个小时。在伯克利校园剧院,《天堂之门》的首映式上,赫尔佐格在公众面前吃了他的鞋——他用锋利的剪刀和一把小刀将烹饪好的鞋切在一个带有黑边的白色盘子里,把他唯一不吃的鞋底像丢弃鸡骨头一样扔到一边,并在咀嚼间大谈电影的重要性。 差一点成功带给人的痛苦感受是无法消除的。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一位叫边正日(Byun Jong-Il)的拳击手在赛场上失利,悲痛欲绝。赛后,他双手抱头坐在拳击台的垫子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工作人员也没有催他离开。11 美国前副总统阿尔·戈尔(Al Gore)坦率地谈到了一件令他极为痛苦的事情——在2000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他赢得了普选,但经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公开斗争后,在最高法院的裁决下,他被告知自己没有当选总统。 我问他,这是否迫使他重塑自我,强化自己的核心原则。我还提到了丘吉尔的一句话:"成功就是经历不断的失败而没有丧失最初的激情。"他笑了。他知道这句话,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丘吉尔后来也承认,这种感受是真真切切的,但成功往往戴着能迷惑人的面具。 我会用社会学家不喜欢的随机测试来观察四周。那天晚上,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写这一章的内容,四周都是散落的文件,这时,过道那边的一位男性倾过身子问我在写什么。他只带了一个文件夹,看上去30多岁,我猜他是一位银行家。 实际上,他的确是,他在瑞士联合银行工作。我告诉了他一些关于差一点成功的现象,他则告诉了我他在13岁输掉一场羽毛球比赛时的感觉有多么的糟糕。"我就是很伤心。"说完他就转过头去盯着那扇窗户。"我就要赢了!"他又大声说道,有点失了仪态,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轻声但仍坚定地说:"我是说,我本来能赢的。"此时,仿佛是一位银牌获得者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差一点成功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创新团队意识到对失败的低容忍度可能会妨碍医学方面的突破后,著名医疗机构梅奥诊所和梅奥医疗公司设立了一个敏锐之鹰奖。在此之前的18年里,梅奥诊所在医疗领域只申请了36项专利。而这个表彰差点儿就成功却又被放弃了的医学突破的奖项设立了一年多后,梅奥诊所涌现出了很多新的想法,并且其中有许多是能获得专利的好点子。 差一点成功改变了我们对眼前境况的看法,把我们站在远处观望的目标拉得更近。我们往往像考虑空间距离一样考虑时间距离。如果把明天想象成美好的一天,那么它就像近在眼前一样清晰。可是,如果想象一下未来的日子,比如50年后的某一天,那么画面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差一点成功改变了我们的焦点,让我们考虑如何去实现那些在视线范围之内却又遥不可及的目标。 虽然接近目标所带来的推动力并不总是能让我们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它可以帮我们超越自我。23岁的朱莉·莫斯(Julie Moss)的一个举动使铁人三项比赛为公众所知。1982年,她正在加利福尼亚州圣路易斯-奥比斯波的加州州立理工大学读大四。她主修的是体育,因需要为大学的毕业论文收集数据,她参加了在夏威夷科纳举办的一项比赛。 莫斯一拖再拖,直到把训练拖到最后一刻,在铁人三项比赛前的两个月才开始准备。她所有的指导都来自"《体育画报》(Sports Illustrated)里的一篇文章"。这和她以前做的所有事都不一样,看起来简直就像虚构的,不过,"虚构给了你自由,让你可以去想象不可能的事,并在前进的过程中不断完善它"。 在第一段3.8千米的游泳比赛、第二段180千米的自行车比赛以及最后一段42.159千米的长跑比赛后,莫斯在第40千米时占了上风。莫斯领先了6分钟,即便是与她最接近的对手,也落后了她1.6千米。在距离铁人三项比赛终点还有800米时,成功毫无障碍地展现在了莫斯面前那条平坦的路上。 但这个时候,莫斯的腿开始抽筋,她跑步的姿势变得很怪异。在距离终点线只剩几米的时候,她的双腿完全没力气了。在最后一段路程里,她因为这种怪异的姿势摔倒在地,而这一摔几乎是致命的。 从美国广播公司《体育大世界》(Wide World of Sports)栏目的直升机和地面摄像机捕捉到的画面中可以看到,莫斯并不在意观众望向她的火辣的目光,也不在意这种戏剧性的画面给观众带来的冲击。她试着站起来,但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就像海星一样不得不在地上趴着。 当莫斯挣扎着要站起来时,画面显示,她的竞争对手凯瑟琳·麦卡特尼(Kathleen McCartney)很快就要超过她了。如果被超过,莫斯就是第二名了。"我当时想的是,‘是她,她超过我了,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要放弃’。" 后来,莫斯讲述了她当时的想法,无论是对纽约公共电台的贾德·阿布姆拉德(JadAbumrad)、罗伯特·克鲁维奇(Robert Krulwich),还是对其他人,她都是这么说的。"突然间,有个声音对我说,"她加重了语气,"站起来,站起来……" 她说:"我想,我站不起来了,多次的尝试已经让我感到了绝望。不过,我还可以爬。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有了新的竞争的动力,还是因为我的领先地位受到了威胁,但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想让属于我的荣誉被夺走。"她躺在地上,把四肢当成三脚架一样的辅助工具,摇摇晃晃地又踏上了征程。 爬过最后9米的路程后,莫斯终于到了终点。她把自己逼到了身体机能失去控制的地步。"我在电视台的节目上失禁了。"她向阿布姆拉德和克鲁维奇说道。这是她强迫自己爬过终点线之后发生的事情,她爬到了夏威夷熔岩区里的一排榕树那儿。"我觉得很开心。 重播的录音带展示了一个更慢也更真实的版本。"她在另一个场合这样说。莫斯拒绝了那些想帮她站起来的人,因为她不想因为外界的帮助而被取消参赛资格,她甚至拒绝了母亲给她的花环。莫斯试着站起来冲到终点线,但她不停地摔倒,再摔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痛苦。 美国广播公司的吉姆·麦凯(Jim McKay)表示,莫斯爬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是"他所见过的最鼓舞人心的体育时刻"。在接下来的三年里,铁人三项比赛的参赛人数翻了一番。 经过那次磨难,莫斯说:"我的生活将会变得有所不同,我能感觉到我的生活在发生改变。我跟自己做了一个‘交易’,我不在乎随之而来的痛苦,不在乎它是否一团糟,也不在乎它看起来怎样,但我会完成它。我一定会完成它。" 莫斯爬完了最后的9米,只比超过她的麦卡特尼慢了29秒。在铁人三项比赛中,这至今依然是冠亚军之间差距最小的一次。莫斯仍然会思考假如她赢了比赛会怎样,但她同样认为,这次差一点成功带给自己的改变是不可估量的。 "这是我生命中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那个我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对我说:‘前进、前进……’" "这就是吸引我的地方,"克鲁维奇说,"它没有对你说‘你不行’,而是告诉你与此完全相反的事情。"这正好反映出当眼前的障碍像大山一样阻挡了莫斯前进的步伐时,她重新燃起勇气的事实。 "这不是很酷吗?"莫斯说。 阿布姆拉德开玩笑说:"我以为它会告诉你,‘停下来吧,快停下来躺一会儿吧’。" 前进不仅是一种运动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作家丽贝卡·索尔尼(Rebecca Solnit)说:"当我们要感受自我时,就想象自己在前进。‘她行走在大地上’是描述一个人存在的方式之一,她的职业就是她的‘生活之旅’,就是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 画家马克·布拉德福德(Mark Bradford)在谈到为自己的作品寻找素材时说:"我需要的东西不在这里,所以我要让自己去感受整个宇宙,然后到处走走,去寻找我想要的素材。"正是想要但缺少的东西,促使我们不断向前。 在贫瘠的土地上不断前行,就是要过一种萨乌达德式(saudade)的生活。萨乌达德是葡萄牙语中的一个词语,描述的是渴望的事物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到来的状态。尽管爵士乐大师温顿·马萨利斯(WyntonMarsalis)技巧精湛,也曾受到过伟人的激励,但他仍然相信:"你所能做的就是跳进海里,去游,去寻找鱼群,去寻找你想要的东西……你无法穿过海洋……在你出生前它就开始流淌了。你所能做的就是感受它,热爱它,因为如果恨它,你就会一直被困在海里,再也出不来了。"我们需要用马萨利斯所说的这种方式去感受生活。 大师与专家不同,他们把某一主题研究到了概念的终点。大师之所以是大师,是因为他们知道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大师,知道从确立目标到实现目标的道路永远都在未来。 米开朗琪罗从来没有放弃过在山里寻找坚硬的白色大理石的采石场之旅,而这只是为了找到活石,即"有生命的岩石"。与山脉相连或刚开采出来的岩石是含有水分的大理石,它们仍然含有元气,能雕刻出最好的"古人模样"的雕塑。13米开朗琪罗是15世纪的意大利唯一一位以这种方式寻找原材料的艺术家。他通常会雇一个人,他一年中也有8个月的时间会花在这上面,亲自去寻求他所需要的原石。14 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卡拉拉,米开朗琪罗眺望着大海,想象着把其中一座山雕刻成一座巨大的雕像,大到所有靠近这座山的水手都能看到。 他痴迷于山上的大理石,沉迷于思考如何将在石头上看到的图像展示出来。然而,这种梦幻般的视觉令他产生了一种生产性的精神错乱——米开朗琪罗在这上面沉迷了50年之久。当孔迪维(Conpi)为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精心撰写传记时,米开朗琪罗想要把这段未竟之旅作为对他生命的记录的一部分。15 在这本传记中,孔迪维几次直接引用了自己与这位艺术家的对话。米开朗琪罗把这种挥之不去的想法描述为"可以说,有一种疯狂的想法袭上了我的心头。但如果可以确定自己能再活四辈子,那我就要将之付诸行动"。 艺术之于米开朗琪罗,就是"一场无止无休的竞赛"。 "大卫带着他的投石器,我带着弓。"这是米开朗琪罗对他著名的作品、旅途和工具的看法。他的成就来源于注视着前行路上的大山,将注意力集中在还有什么可做上。 戴维斯教练告诉我,在练习快结束的时候,队员听不进他的话,他的同事也觉得自己帮不到那些运动员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有些人之所以不再做教练,是因为觉得自己掌握的技术不够,找不到充足的可视化方法和训练姿势来帮助运动员解决他们所面临的阻碍。 事实上,这听起来不像一种抱怨,更像一种温和的坦诚,我这才明白,戴维斯教练一直把自己置于一条渴求之路上,而且这条路永远都需要更多。 人们常常从未完成的想法中构建出新的自我,不过,这个未完成的想法只是之前的自我。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说:"乌托邦就在眼前,而我朝它走两步,它就会后退两步……我走十步,它就退十步。乌托邦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让人不断地朝着它前进。"16如果没有乌托邦,就不会存在创造的动力。即便人们真的创造出了乌托邦,也仍然会有不完整的部分存在。完成它是一个目标,但永远不会是终点。 来源公众号-月夜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