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幸福？911事件幸存者的妻子的恐怖回忆及人生感悟

　　（思进注：昨天是9·11恐怖事件20周年，作为幸存者，本来在9·11五周年之后，我就不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了，今年因为20周年，走过二十年，诸多往事已然放下。都成为历史了。如果说2019年那次是在closing，现在就可以closure了。于是，再次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并且，找到了之前妻子小玲多年前，从她的视角写的纪念文章，再次转发，和大家分享……）
　　什么是幸福？
　　文/雪城小玲
　　（《读者（原创版）》2007年9月期首发、《青年文学》2008年第5期、《侨报》2017年04月11日转发）
　　什么是幸福？不同的年龄层，不同的家庭环境，对幸福会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小的时候，能够从父母那里拿到一角钱，花五分钱买一包喜爱的话梅，再花五分钱买一张电影票；一边看电影一边吃话梅，便觉得自己简直幸福无比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欲望也开始慢慢地膨胀，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幸福感便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恐怕就是无尽的痛苦了。
　　我重新找回幸福感，是911事件以后。
　　现在回想起来，911事件之前在多伦多的那三年，我们是很幸福的。那时我在会计事务所上班，先生思进在金融软件公司任职，我们住的是豪华公寓，一星期看两次电影，一个月去一次音乐厅，周末下馆子吃个饭，逛逛商场书店，利用长假把加拿大所有的景点都玩儿齐了……周围的亲友不知有多羡慕我们的逍遥自在。可我当时并不觉得，好像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每天上班下班，仅此而已。好像不找出点新花样，生活便失去了＂生趣＂。于是，我怂恿思进重返纽约华尔街，去寻找更刺激，更富有挑战性的生活。思进也太听我话了，没多久就拿到了纳斯达克所属BRUT ECN的聘书，办公室在世贸北楼80层的8067单元内。
　　没想到，就在我们刚回到纽约不久，911事件发生了。对我来说，2001年9月11日是我人生最难忘的一天！那天早上，我从布鲁克林坐地铁去曼哈顿。车经过大桥的时候，有人突然叫了起来：＂世贸大楼着火啦！＂我背靠窗坐着，与世贸反方向，而且身后站立的人挡住了视线，使我无法看到窗外的情形。想着也可能就是冒烟而已。我随口说了一句：＂我先生在世贸上班。火大吗？＂没人回答我。却有几个人同时递上了他们的手机：＂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我心想，过了桥我也就下车了，下了车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我一一谢过那几个人。
　　出了地铁站，我走到中国城的中央街上，抬头往世贸大楼望去，不禁心头一沉。高耸入云的两栋楼像极了两个巨大的烟囱！巨大的火焰从楼里冒出来，浓烟滚滚冲天。难怪车上没人回答我的问话，而是让我打电话，纽约人在非常时刻是非常善良的。思进就在北楼八十层，他会不会……我不敢想了。
　　我赶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小莺的办公室，操起了电话。思进的办公室已无人接听电话。打他的手机，也不通。只能录下了几句留言。我急得真不知如何是好。是去世贸呢，还是留在原地？我像热锅上的一只蚂蚁，下意识地朝着世贸的方向走去，想设法得到新的消息。从远处眺望，世贸大楼在大火的吞噬中呻吟着，巨大的火球，冲天的浓烟，好像对世人诉说她们的不幸。我的心也揪得紧紧的，想象着思进被大火包围着的恐惧，痛苦和绝望。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那天街上混乱不堪，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不停地穿梭，人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为何飞机会一架接着一架撞击世贸，究竟是怎么回事？！
　　由于通往下城的路已被封锁，十点左右，我又回到了小莺处，看见墙上电视屏幕里飞机一遍又一遍地撞着大楼，我又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感到奇怪的是，电视实况播放时，原本两栋姐妹楼，怎么只剩一栋了？小莺把我引到外面，我问：＂我怎么只看见一栋楼呢？哪一栋是‘One World Trade’（世贸北楼，思进所在的那栋）呢？＂虽然在纽约生活多年，却从来也没有搞清楚哪一栋是One World Trade。我让小莺去问一下火烧到第几层了？怎么只看见一栋楼了？因为我已经哭得无法说清话。可小莺就只顾安慰我，也不去打听。我想她是怎么了？便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你看火势这样大，他会逃出来吗？就算逃出来也一定是伤得不轻。我们为什么要回纽约，在多伦多呆着多好啊。我不该怂恿他回到纽约的，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我突然又心存侥幸地想，出国前上海有名的王瞎子不是说思进至少能活到八十八岁吗？他不会那么早就走的。他早上还高高兴兴地和我道再见，难道那会是我们的诀别吗？！我不愿意想下去了。其实小莺已经得知一栋大楼已倒塌，她不想告诉我，以免增加我的悲伤。她觉得一栋楼倒了，另一栋也快了。所以她把我引到外面，不让我再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和路人述说逃生的经过。他浑身上下被蒙了一层白色墙粉。我们也凑过去听。他一面诉说，眼泪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流，我们才发现他是非裔。只听他说：＂完了，完了！两栋楼都倒了。＂我脑袋顿时变成一片空白！小莺不停地摇晃我的身体，仍安慰我说：＂他说不定已经逃出来了。＂我也千遍万遍的这样假设过。但一旦得知这么坚实的两栋楼倒塌了，再有侥幸的念头，恐怕也无法逃避这铁一般的事实——他八成被活埋在里面了。我麻木了。流了两个多小时的泪此时再也流不出来了。
　　直到小莺的手机铃响，我才恢复了一点知觉。她听到一半突然＂哇＂地失声哭叫道：＂小进活着，他活着！他已经在我们办公室了！＂我半信半疑地望着她，机械般地重复着：＂他活着，他活着？！＂我绷得紧紧的身躯一下子松弛下来。突然感到头剧烈地痛了起来，牙龈也跟着隐隐作痛。但我好像又渴望着疼痛感，它赶走了我的麻木。由于两个多小时不停地奔走，双腿也不听使唤了。小莺拖着我精疲力尽的身躯回到了她的办公室。
　　我不记得我当时想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小莺一路上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当我和思进四目交接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小玲，我只差两分钟就见不到你了！＂他的神情竟然这么轻松，虽然一身大汗，略显疲惫，但却毛发无损。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让我牵挂了一上午，并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他。
　　911以后一连几个月，我都无法平静下来。电视里，报纸杂志上有关911的报导，都会使我情不自禁地为那些死难者和他们的家属流泪。遇难者的追悼会一个接着一个。有近三千人呢。我常常想，是什么样的巧合让思进遇上911，又是什么样的机缘使他逃过一劫！因为那天在世贸里的人只要找不到出口就完了。而就算能够逃出来，一块砖，或者一片碎玻璃，砸在头上也会致命的。那天受伤的人也有成千上万。思进非但没在三千人之列，而且还＂完好无缺＂。这更使我对那些受难者的家属感到深切的不安。直到听说政府将对911的所有死难者家属发放一百七十万美元的补偿费，我才渐渐地平静下来。虽然钱本身并不能弥补失去亲人的痛，但国家政府表现出的关心，至少会使他们感到一点安慰。
　　有一天，思进突然对我说：＂如果那天我走了，你能拿一百七十万(美金)的补偿费，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你可以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了……＂我无法想象怎么能够拿他用生命换来的钱，去过衣食无忧的下半生。我时常想那些一生下来便失去了父亲的遗腹子；那些永远失去了儿女的老人们，那些无法幸福踏上红地毯的情侣们；那些再也无法携手并肩走完人生的眷属……和他们相比，只要我们健健康康地在一起生活、工作，再平淡无奇，再艰难坎坷都是最幸福的！
　　2007年08月28日纽约曼哈顿罗斯福岛初稿
　　2008年02月28日纽约曼哈顿罗斯福岛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