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黄昏（小说林）

　　梦 里 黄 昏
　　原创 汴梁客子逸 子逸物语
　　秋阳静静地燃烧一天之后，显得很疲惫地悬在村落西旁那片槐树丛间，慢慢地摇晃着，彤红而浑圆。正在隐灭的白昼迷茫地忧愁地凄艳地泛着病色的红晕。暮霭从远的天外渐渐袭来，缕缕晚烟冉冉腾升，缭绕着寂寂寞寞分布的人家。薄薄的风割开去，蒙起一层蝉羽般的轻纱。
　　斑斑驳驳的光里，咿咿呀呀晃动着的伢崽蹒蹒跚跚着跑成雪球般。望见自己门前那株槐树，两只小腿飞滚得更快，篱笆门推开，娘呀娘便唤叫不停，惹得栓在院当中的驴也和着欢嘶几声，长长的音拖延开去平地起个重重的惊悸。
　　＂下学了？……＂做娘的闻声奔出，头上白雪身上雪白，一边叫乖乖一边慌慌拍打儿子身上滚的尘土，嗔怪的在儿子脸上亲个不够，＂这又给谁打闹了一身土。＂
　　儿子挣脱母亲丰满的怀抱，躲闪着母亲湿润的嘴唇，晃动着小腿去拨弄刚从灶房套间卸下的驴的大耳，嘻嘻了又嘻嘻。
　　院里暗下来，母亲给摇头晃耳打着喷嚏的驴添了一把草，回过头叫伢崽，＂瞌睡了就去睡，明儿早早起来上学堂去。先生说你这两天堂上老闹瞌睡，是不是……＂娘看着伢崽的一双眼睛很亮眸子很美，伢崽盯着娘的两只黑眼球便亮晶晶一动不动。娘被瞅得竟不好意思，拥了伢崽到堂屋里，摊他在床上。
　　＂娘，你也睡。＂
　　＂好，好＂
　　＂娘，今夜不推那磨。＂
　　＂好，娘今夜不推那磨。＂
　　＂爹该回啦吧。＂
　　＂该啦。＂
　　＂爹怎么老长一段不回来，也不捎那带戳的纸。＂
　　＂爹忙。爹为伢崽出去挣钱，挣钱娶媳妇。＂
　　＂要爹不要钱，不要媳妇要娘。＂
　　娘的眼眶里便噙一滴泪，晶晶亮。蓄满了便汪汪涌出，慢慢沿好看的脸流下，落在被上，落在娘握着的伢崽的手上，透明的滚动着。
　　伢崽骇了，陌生地望娘。娘便扭转了身，颤抖了肩。许久，又慢慢转过身来哼一支歌谣，高高低低，含含糊糊且又断断续续，一遍遍。孩子不说话，静静地听，安稳得令人怜爱，眼珠棋子似的黑。娘握着一双小手只是唱，长的黑发便在肩头窜流，遮着半个清秀的脸。伢崽总想瞧娘躲闪的眸子，却又总不得见。做娘的守着安稳的崽，歌子唱到十遍，抽了手望，伢崽却不知何时睡熟，微启的嘴唇不时噏动，呼吸平稳而宁静。
　　娘便盯了眼望儿。许久，轻轻离了床沿，到窗台上拿起了条帚和那张补了又补的铜底的面箩。
　　伢崽醒来，翻了身又不见娘。侧耳听了，便知娘又在隔壁的灶堂里赶了那驴在一圈一圈地走。伢崽却不起身，只是瞪了又黑又亮的眼，望床头木箱上那笼着晕黄的灯盏。灯已经结了花，灿灿的红，光却愈来愈暗。伢崽复侧了身向墙，望那斑驳陆离的泥壁。壁上有无数变幻的面目，有无数的眼睛在移动、跳跃，飞舞。他觉得极有趣而晕眩，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仿佛和一班孩子玩了一阵盲盲转蹲在地上睁开双目之后；仿佛和娘一起推完那扇轰轰转动的石磨靠在磨盘上歇息时分。
　　壁上的图象渐渐活了，向他笑嘻嘻地走拢来。先是一群浮上伏下翩翩起舞的五彩蝴蝶，在眼前脑后扑来扑去；又成一群穿着彩衣炫舞的女儿，或许也就是娘讲过的神话中的那些个仙女，持着长长的五色丝带围着一根圆柱挥来荡去。中有一个生满头金发穿一条 拖地长裙飞旋了却总也看不清她的容面。伢崽急了，只想用手去拽了她衣裙，定睛了却再不见人，只一面实实在在的光光墙壁。樑下直直撑一根槐木桩，壁上高高悬挂爹的破皮袄，脱落羊毛处光光的硬板板。伢崽不死心，努力忍了要追寻那消逝的感觉，眯了眼去望却不再现那奇异景观，只听得灶堂里那驴拉磨的声响轰隆轰隆忽远忽近。娘吆喝驴的声调也真好听，和着驴蹄踏在铺了砖的悠悠磨道上，如敲击一阵有节奏的梨木梆子，如扣打僧寺里祈祷时的那铜磬，倥倥作名，清亮脆悦。伢崽顿觉心驰神往，仿佛于那寂静山谷去听一曲悠婉鸟鸣，低缓而不滞涩间断，高亢而不喧嚣刺耳。
　　许久，却多了一声老妇人的叹息：＂唉，长山婶，人活着可真难啊，真像这驴一般，老了只好卸下任你去死，不杀你去吃去卖便是最好的。＂
　　伢崽听出这是邻居，住在自家东边那片林子小屋里的二嫂。看年纪自个能喊祖母，辈分却比娘还低了一辈。她的儿子先前常和爹出外苦钱，这两年娶了妻却不见再出。
　　＂二嫂。好歹是自家儿孙，总不能不去管在人前落个话短不是？……这两天在老大家吃哩还是老二家吃哩？……嘚儿，驾——＂娘也叫老妇人为二嫂，情愿低上一辈，不知为啥？
　　＂老二家哩。迷症家的二小子，这不才一生子（岁）呢，就非让我搂着睡。夜里常醒，哇哇哭叫。唉，遭罪哩。＂
　　＂迷症家的又怀上了吗？这两口子……＂
　　伢崽听得娘＂噗呲＂一声，但随即又忍着了笑。
　　＂嗯，……我去他家抱二小子这才刚出门呀两口子就又吹了灯，咦……那样子让我恶心，＂老妇人絮絮叨叨且愤愤不平，＂还老喊粮食不够吃啦有俩儿子不妥啦？唉，一个懒似一个。瞧见媳妇整日打扮来打扮去，我就……＂
　　＂老大家呢？＂
　　＂别说啦别说啦。这不昨儿个还骂我不公道哩那手指呀都点到我鼻子尖上，唉，养儿不知儿养难，先前他爹死得早，我……我……，可甭说多子多福啦……啊，啊……＂老妇人突然呜咽起来，惹得怀里的小儿也哇哇大哭。
　　＂……别哭了，二嫂，看吓着孩子。＂娘一个劲的劝，又去哄那小儿，＂乖，乖，别哭，别哭。……他会吃馍不？＂
　　＂不……别拿，他还不会。＂老妇人止了呜咽，那小儿的嘴似乎被什么堵了，俄儿也止了哭泣。便听得那老妇人颤抖的声调：
　　＂咦，你的奶还这么好。长山婶，多亏你。唉……这孩子哪一夜不醒几回哩，我的不行了，不比你们年轻力壮的，他吸半天，又瘪又没水，总哄不住。＂
　　＂我……我也不行了。＂伢崽恍惚中听得娘的声音变得羞涩而不正常。他的眼前便立时望见一对肥硕的石榴果般的大奶，那是娘的，他最喜欢吃。从前他下学回来还常往娘怀里钻，娘总一手揽着他腰让他趴在怀里吃个够，另一手在他身上摩娑揉捏，从上到下，令他浑身酥酥不想动弹。其实，娘也早没了奶水，但他还是想去吃。娘也便满足他，任他把头在怀里上下拱，用手在怀里来回摸，滑腻腻软柔柔。许多次，他从娘怀里仰起脸来偷偷望娘，娘眼里便满是泪，而脸却颇激动颇幸福，红得出奇红的好看。伢崽心里开始痒痒，老觉得那两只白生生的奶子在眼前吊来晃去。他抬起头，却＂咣＂地撞在床头小柜上，撞得那上面的灯摇几摇，昏黄的光也跳几跳。
　　＂……长山叔，又好长时间没捎信了吗？＂
　　＂嗯。也许他真忙的很。＂
　　＂唉，也真是，出去好几年了，怎么信也不寄一封呢？对了，婶子，你也得提防些。如今这些男人啊！想当初迷症他爹就那样，撇下俩儿子给我，一去南乡几年没回来。后来啊，我一打听，从那边回来的人说：他跟一个当地的寡妇好上啦，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便不好意思回来。我一听说，便立马托人去找，谁知……唉，二十年啦，也不知他死到哪去了……不过，长山叔是忠厚人，或许不会出啥差错哩。＂老妇人叹息着，语调深沉而凄凉。
　　＂二嫂，他……长山他决不会做那种坏了良心的事儿。他，他……我为他守着伢崽一个人在家苦熬，也是为等他的信，等他的信哩……＂娘突然＂哇＂地一声哭了。顿时，夜空里的寂静破碎了，但却只听哭了一声便忍住了，这是她用牙齿咬住了围裙。咬得极费力，脊梁一耸一耸，像负重的那驴背。
　　伢崽对着墙的脸便抬起来，顺了墙壁慢慢向上望。屋顶却也没有什么奇怪，像一只大鸟展开的两扇巨翅，灰暗里隐隐延伸着一根根的黑色羽翎，死血一般颜色的肌肤上，布着隐隐呈现的筋骨。却是家中的树做的常见的檩椽，平常的泥烧出的普通砖瓦。这两面巨翅似乎静止的浮在半空，覆成昏暗暗的穹庐。伢崽感到了父般的威严和母样的慈爱。他乌亮的眼已满噙了泪，昏沉沉感觉一幅宽大帷幕正渐渐下垂，只想紧紧裹了自己微小的躯体。
　　娘真好。伢崽在朦胧中依稀想起娘那宽大温暖的怀，望见她浮在雾中般好看的脸。那张俊脸忽然生长了满腮的硬胡茬，青青的乌亮。这不是娘而是爹。突然，这张脸又不见而只剩一张喷着酒气和浓烟的大嘴，那嘴渐渐大起，把娘好看的脸吞下。于是，天地间就只剩下一深不见底鼠洞般的黑色大穴。
　　伢崽＂啊＂一声便醒，睁了眼屋里还是一片昏黄，屋外却仍不见亮。那灯花不知娘何时进来拨过，比先前明亮许多。静静地定了神，却分明听见灶堂里还有说话声，却是娘和另一个男人。老妇人显然已走多时。娘的声不高却还听得见，她是在谢什么人。伢崽似乎看见一个身子并不粗壮的汉子在帮娘赶那牲口。那驴总不走，汉子 却不会恼，竟卸了套栓它在门外，自个呼呼隆隆地推起那磨来。娘立在磨道旁，抬眼望那汉子，忍着笑又充满了感激。
　　＂嫂，嫂子，你，你也真够苦的，拉扯个孩子，种十几亩地不，不说，还，还要黑更半夜的煎熬。哼，长山那小子，有，有啥能，能耐，不就会……会砌个墙凿眼磨吗？我，我……＂汉子口吃得厉害，令伢崽一听便知了是谁。
　　＂虎娃子，你要来玩就来，不要再提长山。＂
　　＂嫂，嫂子，我，我实在是气不过。你，你多好个女人，又，又漂亮又贤惠。要，要是我，巴不得天，天守……＂
　　＂你醉了，虎娃。按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又不笨，为啥还不找个姑娘？＂娘的声音很细，伢崽贴了墙才听得清。
　　被娘唤作虎娃的，是个光棍儿，可他待伢崽却不薄。他会扎好多耐看的风筝，会用泥巴捏许多漂亮的鸡狗猫兔，还会吹一口动听的笛子。可爹从前却总说他懒，是二流子。见他从门前过便引了伢崽向屋里躲。可娘则说他能干，心好，见他来便让伢崽给他拿爹待客才抽的好烟卷。爹走后，他便常来家串门，替娘干这干那，还做了鬼脸耍把戏逗自己乐。伢崽不明白他为啥不娶媳妇却独独喜欢孩子。
　　＂我，我就喜欢嫂，嫂子一个……从嫂，嫂子第一天嫁来，我，我就喜欢上……上了你＂虎娃越发变得口吃得很，＂如，如果……长山哥，哥再，再没信，我，我……咱俩就一搭……＂
　　＂又胡扯……你再瞎闹，我就真生气了。＂娘说话的声音有些提高，气息也喘得急促。伢崽翻身想和虎娃去玩，却不知怎么懒懒得总起不得身，只觉得胸上压着什么，眼皮涩得难睁。
　　＂嫂，嫂子，你真不……知，知我心？唉……＂虎娃已是唉声叹气，且声音颤抖。娘也是叹息连声，语调涩滞：＂虎娃，天都这晚了。快，快走吧。我，我得等你长山哥，等他回来。哪怕他说声不……＂娘的声音慢慢低得令伢崽听不清楚。伢崽仿佛瞧见娘伏在门旁颤抖的身形。
　　＂嫂，你……别，别……我等，等你一辈子……＂
　　＂你，快站起来。快……，你……走吧。＂娘的声音急促而起伏，似乎已发狠。
　　＂嫂，嫂子，你答……答应我，答应我吧！＂伢崽听见母亲躲闪的杂沓脚步，又听得母亲带笑的嘻骂：＂好，好了……滚吧。啊，你这头偷嘴的驴。＂
　　开门拉门的声音。一阵渐重渐轻的脚步，杂着一长声沉重而苍老的哀叹。即而，夜空里竟响起了几句凄凉亢奋的歌唱，伢崽一句也听不懂，却也觉得十分难受：
　　＂俏郎君，原许我到三月三，茶蘼架下来等候，终日掐指头。又说到五月五，小虹桥边看龙舟，此话赴东流！还约定七月七，后花园中手挽手，织女会牵牛……忘记三月三，哎呀呀，五月不回还，哎呀呀，七月空盼……哎呀呀，越思越心烦，哎呀呀，越想越凄惨……终日熬煎废损奴容颜，唉呀呀，哎呀呀……＂
　　那声调令人心碎。伢崽恍然看到一个在月影里东摇西晃踉踉跄跄的身形，正穿过那浓郁的丝瓜架下，走出自家院子，走向月影深处。远远的，传来狺狺犬吠。
　　伢崽双手撑了上身要透了窗向外望。光光圆圆的后背在昏黄的灯光里闪着亮，这幼小胴体像一头肥胖扁圆生着绿苔的娃娃鱼儿，又像渡了铜釉的孩儿瓷枕。忽然，他赤裸的身觉得有些发暖，回头望，娘不知何时也回到了身旁，实实在在的。娘的柔软温暖的怀搂着他。他转过身，无言地把脸贴在娘胸前，娘儿俩便相依偎了坐在靠窗的床头，听那渐渐远遁去的戏文。
　　＂……见新忘旧，该上刀山，皇天爷岂能容这负心的汉。哎呀呀，痴心望你还。唉呀呀，谁知你没心肝。唉呀呀……＂
　　那缕凄凉伤感的歌音在空气里久久飘逸，伢崽的心也高高悬着，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地瞅着娘凝在月光里的脸，那柔和的眉目如玉雕石铸般渐渐变得刚毅，令伢崽简直忘却了是娘。
　　伢崽这一次是真正安稳的睡了，因为有娘的怀抱。在娘的怀里真舒坦，他只觉得是于一面阳光普照的山坡上眯了眼打盹，任那牧着的驴儿悠悠在草地漫游；又觉得是在柔软如毡的沙滩上腾翻滚打，细看落日奇景。他发现那落日真像家中那转动的石磨，在黑暗里高速飞旋，突然，那太阳竟渐渐发白，幻化成一只大鲸，天上那乌云翻卷成波涛汹涌的大海。鲸鱼悄悄褪去长尾，身体慢慢膨圆，小白眼睛渐渐消失，成渐渐升腾的一灰色雾团，滚动来滚动去。他总也搞不清楚它是如何样飞起。却听得雾团里有一苍老声音在向娘和他嘶哑发问：＂我家的磨哪里去了？借我家那红石磨哪去了？……＂
　　外面的世界早已开始在用电磨了，伢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家那磨是新凿的。磨盘该换了，不知为什么娘总不肯换成新的。
　　伢崽醒来，日头早上树杈，娘例外的没早叫他，她正抱着自己呆望，两眼红得出奇。而在窗下，却意外地堆放了两扇没合在一处的石磨，自家那驴却也不见。
　　怪事儿，伢崽好不明白……
　　1989.3.10初稿于故乡苦雨斋
　　2020，2，23改定于故园听雨楼
　　[作者简介]汴梁客子逸，本名张枫，河南开封市杞县人，中学时代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在省内外报刊和省市广播电台发表播出散文，小说等各类体裁作品数十万字。近年初涉网络，在国内几十家网站和公众号发表新诗和散文及小说一百多首（篇）。微信公众号《子逸物语》创办人！系开封市作协会员，2003年度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