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南极的人知道,千姿百态的世界在这里仿佛都万变归宗,一些原本黑白分明的事物会变得混沌而暧昧。有时你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拿不准脚踩的是陆地还是海洋,说不准下一秒到来的是生存还是死亡,也讲不清为何越是凶险的地方越有难以割舍的情结。 今天讲一个南极历险的真实故事。故事的主人公现在就在南极,接下来的8个月还将在南极度过。昨天他告诉我,极夜快到了,狂风大雪极寒,黑压压地要笼罩几个月,坚守在那里的人情绪和胃口都很难熬。直到南极的夏天到来时,他们才能重返家乡。 2018年,中国南极科考队员在罗斯海难言岛风雪中徒步行进。 封面图片:王中军 作 者:小肉仙 事实核查:郭松峤 如果有一天,你在南极突然掉入冰缝,你会怎么办? 知道答案的人,大多已长眠于冰缝中。无数的冰裂隙纵横龟裂,暗刻在南极地表几千米厚的冰盖上,或宽或窄,深浅莫测,令一位又一位南极访客殒身于此。坐狗拉雪橇也好、开柴油雪地车也好,一旦掉下去,无力回天。 但"寇天宇"是个例外。 在中国唯一的极地科考船"雪龙"号上,这位中国南极科考队员的冰缝逃生故事几乎人尽皆知。可他自己绝少提起,也从不敢跟家人透露半个字,"说了就再去不了南极"。 在2017年的最后一星期,我在中国"雪龙"号极地考察船上"纠缠"了寇天宇很久。在距中山站还有两天航程的时候,寇天宇终于不再沉默,向我说起他曾与死神擦肩的过往。 破冰航行,"雪龙"号的船头 "完了掉下去了" "那是我工作后第一回在中山站度夏科考。当时一起上站的,还有一位专门做无人机遥感测绘的队员小王,他主要通过无人机飞行来观测中山站附近的拉斯曼丘陵地区地形地貌,用航拍获取高精度的影像来研究冰川变化情况。 我忙完自己的事儿,就帮小王放无人机。 那年年初,中山站天气不错。中午12点半,带着导航和通讯设备,我陪小王坐直升机去离中山站20公里的地方查看以前埋下的GPS设备是否正常运转。 10分钟左右,直升机就飞到预定地点。舱门一开,螺旋桨在头顶上突突响,扇起的强风凉飕飕。我俩猫着腰往外小跑,和直升机组约好1小时后原地来接。直升机就走了。 小王拿着GPS仪器导航在前,我挂着单反相机、口袋揣着卫星电话跟在后边。 我俩相距2米远,一人拿个铁锹,开始搜寻GPS设备。南极的冰川是运动的,设备的位置会随着冰川运动偏移,我们只能先在附近找找看。 那地方,周围白茫茫一片。脚下是常年冻雪,拿铁锹磕上去,硬邦邦。小王踏过去的地方,没啥不对劲。我跟着一脚踩上去,忽然身体就不受控制了,倾斜后仰开始往下掉,‘啊’一声整个人都懵了,我觉得完了掉下去了……" (据中国极地研究中心图文资料:2005年9月,智利内尔纳多·奥伊金斯将军站载有8名考察队员的雪地车坠入宽3至4米、长300米、深40米的新开裂的冰缝中,造成5人获救、3人死亡。) 蓝冰 "我当时应该是翻滚下去的,因为脖子上的相机不见了。回过神时,屁股正坐在冰上,我抬头一看,离我五六米高的地方,蓝天被收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我知道自己掉冰缝了。 万幸的是,冰缝中一块突出来的冰台把我‘接住’了。冰台比那桌子大点儿,一米见方。我本能地往后靠,尽量坐稳,怕再从冰台掉下去。 冰缝的壁在面前弯曲错落,整个缝隙有两三米宽,在我左右延伸。我两条腿悬挂在冰台外侧。冰台不是底,下边还有多深我不知道。不敢往下看,但我记得很清楚,下边泛着幽蓝的光,周围的冰都有点发蓝。很好看,但又像带着极寒的温度,渗得人毛骨悚然。 冰缝下边很安静,我那时还比较清醒,听到小王在上边喊:老寇!你怎么啦? 老寇!你别吓我!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告诉他说:下边有冰台。你别靠近,要都掉下来都完蛋。 他让我找卫星电话,我当时都忘了卫星电话哪儿,结果在口袋找到了,电话上还沾着好多雪。 我拨中山站的号码,没拨通,洞里信号差。我很着急,又拨了一次,还是没通。 冰缝的壁很滑,没有任何攀附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我心里焦急。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这儿太冷了,我有点绝望……" (据中国极地研究中心图文资料:2005年9月,智利内尔纳多·奥伊金斯将军站载有8名考察队员的雪地车坠入宽3至4米、长300米、深40米的新开裂的冰缝中,造成5人获救、3人死亡。) 卫星电话 "那时候,冰面上的小王一直在喊我,叫我别睡着了。 我不是每一句都答,也累。每隔一会儿,我答应一次,不敢大声喊,怕冰台塌了。我感到冰台越来越冰冷,我会不会就这么上不去了? 我脑子里把所有重要的人都过了一遍:我父母都有高血压,导师与我情同父子,我刚结婚,还没小孩,就这么完了挺可惜的……我心里挺怕,也想过给家里打电话,但要打了,家里人只能干着急,吓出意外怎么办?还是算了。" 幸运的是,寇天宇第三次拨号时,中山站电话铃响了。实际上由于信号太差,寇天宇说的话,站上的话务员只听清一句:我掉进来了,赶紧来救我。 救援人员开始争分夺秒从中山站乘直升机赶过来。此时,寇天宇已困在冰缝里近一小时。在南极上千米厚的冰盖龟裂出的缝隙中,寇天宇像一只蜜蜂误闯进冷冻箱。似乎每过一秒,冷冻箱都在加倍制冷。 恶寒像死神冰冷的巨大舌头从冰缝下边舔过来,舔掉他身上残余的一点温热,用不了太久。 脚踝、脖子都已被冻伤,所有接触冰台的部位彻底麻木,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真的听到了"呼气结冰的声音"。 南极海上的冰山 再回中山站 "救援队赶来时,我已快动弹不得。为了不让冰缝洞口再次坍塌,他们用木板把洞口架住。问清冰台的尺寸后,我看到队员老刘顺着绳子一点一点下到冰缝里。我想我可能得救了。 我站不起来,老刘抱着我先暖了几分钟,然后开始给我系绳子。我身体很僵硬,他绳子绑得很慢,捆在我腰上、大腿上。他在下边举着我,外边的人往上拉。当时我的身体已经冻得不太受控制了,拉我上去时晃得比较厉害…… 一上去,我就头发晕,只好趴到冰面上,老刘也很快上来了。大家扶我上了直升机,回到中山站。" 回到国内,寇天宇几位知道这事的朋友,都吓哭了。 如果那时寇天宇没有恰好被冰台"接住",如果丢的不是相机而是卫星电话,如果电话一直打不通……这些"如果"成了寇天宇这些年驱不散的梦魇,他时常梦到自己坐在一个很冷的地方,特别冷。 到过南极的人知道,千姿百态的世界在这里仿佛都万变归宗,一些原本黑白分明的事物会变得混沌而暧昧。有时你分不清现在是白天或是黑夜,说不准脚下是陆地或是海洋,也想不通为何越是凶险的地方越有难以割舍的情结。 2017年,就在孩子出生几个月后,寇天宇主动报名,再次加入中国南极科考队,成为中国第34次南极科考队中山站越冬队员。在长达14个月的时间里,他将和其他18名越冬队员从原本的生活中抽离出来,一起在南极经受极寒、孤独和危险等考验。 去往中山站途中,"雪龙"号上的人们时常能看到那种淡蓝色的冰。在那大块冰山底部的融洞内,浮冰交错的缝隙间,蓝色的冰山在一片雪白中尤显神秘圣洁。 在南极,蓝冰多出现在厚度不均匀的冰区,且暗藏凶险。 科考队员家属们或许听过,在南极,最美的冰是蓝色的,但他们未必知道,蓝冰多出现在厚度不均匀的冰区,且暗藏凶险。 南极普里兹湾海面的冰山 根据科考队员口述整理撰稿,应对方要求,文中人名皆以化名出现。感谢中国第34次南极科学考察队提供支持,向正在南极越冬的科考队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