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湾

　　故乡的老湾
　　孙青松
　　老湾活像一个横卧的大乌龟，它静静地趴在我们村北的涝洼地里，浑身水汽蒸腾，眼睛圆睁，嘴里吹着水泡儿，摇动着尾巴，像是在祈求村里人给予施舍，又好像随时等待去完成人们交给它的任务。
　　清晨，阳光洒在宽阔的水面上，数不清的小鱼纷纷跳起，在空中翻着跟斗，霎时水波涌起，水纹飘溢，碎银万点；那白色的鱼肚儿泛着亮光，连成一片不规则的银色队伍，在浩瀚的水面上翩翩起舞。再看那漂浮的圆圆的莲叶，成串的水珠儿宛若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在上面滚动，偶有几只蜻蜓飞来，先是盘旋在绿叶上方，仔细欣赏一番后，又低下身子用嘴去吻那水珠儿，顽皮的珠儿好像并不喜欢它的到来，一个个骨碌骨碌滑跑了。不知趣的蜻蜓顿时打一个转儿，又朝另一片叶子飞去了。此刻，它表现的更加温情，尽力把尾巴缩成一个弓形，再俯身低下头去，嘴巴轻轻地伸向一串美丽的水珠儿......一连三次,都宣告它爱情的失败。终于，蜻蜓不知趣地离去了。
　　这时，一队小水鸡子排着队伍游来，它们黑色的羽毛上点缀着无数个小白点儿，别小看它样子长得像个滑稽的小麻雀，可游水捉鱼的本领大着呢！你看，它抖动着身子，双翅紧缩，脖子与头颅形成一支箭镞，打一个翻身射入水中......还没等你缓过神来，它又浮出了水面。这时，它嘴里已经叼起一条白色小鱼，那小鱼的头儿已被它吞下去了，但尾巴还在外面不停地甩动。我想，这是小水鸡子在向人们炫耀自己的本领吧，不然为啥不把小鱼一口吞下肚呢？它们吃饱了，游累了，纷纷站到一个又一个漂浮的莲叶上，使劲儿摇晃着身子，不停地摔打着羽毛上的水珠儿，嘴里发出＂吱吱＂的尖叫声，可怜莲叶上的美丽珍珠，齐刷刷葬身水中。
　　每到这时，我都会为这些美丽的水珠儿感到遗憾：倘若我像它们那样美丽动人，倘若我早就预测到后来的悲惨命运，倘若我是那些美丽的水珠，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一次蜻蜓的热吻—尽管我不爱它，不喜欢它，但也是一次生命的经历。
　　一阵清风吹来，周围十几里长的芦苇丛里发出＂嚓嚓嚓嚓＂的响声，高高的芦苇披着绿色舞裙，好像接到命令似得朝一个方向摇摆，宛若仙池中的舞女们跳起阿娜多姿的舞曲。这时，那站在芦苇上正在歌唱的小鸟突然一惊，扑闪着翅膀摇身飞向天空了。
　　舅舅是全村最有名的钓鱼能手。小时候，他教给我好多垂钓技巧。先是自制渔具。长长的竹子削成鱼竿，鱼线则用两股女人纳鞋底的麻绳搓成，再剪一截高粱杆拴在钓线上，那就是浮子了。弯鱼钩是个细活儿。点上一盏小油灯，把纳鞋底的、缝衣服的、穿皮子的、纫棉袄的等各种钢针摆在一起，先用钳子横着夹起一个，从针尖处放在灯苗上炙烤。看到烤红了，迅速拿起另一把钳子来，紧紧捏住中间部位，轻轻地往里弯，等到一个半圆形状的钓钩形成了，再从水缸里舀一碗清凉水，把鱼钩放在水里，顿时冒出一缕青烟，并发出丝丝响声。从水里捞出来后，用小石子磨光，鱼钩就做好了。做鱼钩的技巧在于劲儿要使均匀，动作既不能过快，也不能过慢，全凭自己的感觉和眼力了。劲用大了，动作一快，钢针容易崩断；劲儿小了，动作慢了，还没弯好，钢针就凉了，硬了。小针做小鱼钩，钓小鱼；大针做大鱼钩，钓大鱼；不大不小的针做成不大不小的鱼钩，也只能钓到不大不小的鱼了。
　　钓鱼还分明钓、暗钓和等钓三种钓法。
　　明钓是看见鱼再下线，多是在浅水的地方下钩儿，只能钓到小鱼。暗钓是把鱼线甩到深水里，看着鱼竿下面浮子的变动情况决定是否甩杆子，这种钓法的收获也就是不大不小的鱼了。我不喜欢这种钓法，那种无休无止且常常无望的期待，简直是在受活罪。等钓不用鱼竿，把一条长长的鱼线抛到深水里，然后在岸上插个木橛子，将鱼线栓牢。晚上或者傍黑儿抛线，第二天早晨再来收鱼。舅舅还创造了一个新的等钓方法，不用长线，找一个鱼多水深又靠芦苇的地方，跳进水里，先捉一只小青蛙，把鱼钩从青蛙屁眼里穿过肚子，至蛙嘴停住，不能露钩，再将两只蛙腿沿鱼线绑紧，另一头线则拴到芦苇上，这样鱼上钩后不易挣脱，也避开了偷鱼賊的视线。这法子简单实用，运气好了还能钓到大黑鱼。那年，我曾用这种方法钓到过一条三斤多重的黑鱼呢。
　　鱼饵也有讲究。钓小鱼用的是小蜘蛛，用树叶也行，但要把叶片撕小。暗钓钓饵一般是蚯蚓，但也有用自制面筋的，但最好要抹上香油。等钓时间漫长，钓饵容易失散，必须用蚯蚓或小鱼类才行，但舅舅等钓大黑鱼时，又创造性地把鱼饵改成了小青蛙。
　　老湾水中鱼多，成群结队的小鱼在浅水游动，只要站在水边把鱼线甩过去，那些撅嘴小鲢鱼便会争先恐后地扑向鱼饵了。明钓不用浮子，水中的情况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鱼嘴咬牢了，身子便会下沉，通过钓线传出的力要凭手在鱼竿上的感觉。鱼小力薄，震动轻微，初钓者往往感觉不到，眼睛就要直勾勾的盯着鱼钩鱼线了，时间一长，眼球儿也会胀痛流泪的。可钓熟了，也不必再看那小鱼的动作，只要鱼上钩，瞬间就能感觉出鱼竿脉搏似的跳动，只把鱼竿轻轻一甩，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就上岸了。有时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能钓上十几条小鱼。
　　明钓小黑鱼，我的技术可比舅舅差远了。小黑鱼多在浅水底层游动，从不上浮，叫人不易察觉。比起那些小撅嘴鲢来，它又显得特别警觉、狡猾，难以引诱上钩，所以明钓能钓到黑鱼的人，那才叫真正的高手了。舅舅先叫我用小鱼钩钓些撅嘴鲢，装进一个小鱼桶里随他提着。
　　他告诉我：＂钓钩上放活饵，黑鱼才会放松警惕。鱼饵不能早挂，那样小鱼会死的。＂
　　我跟在他身后，步子很慢，很轻，他说有一点响动也会把黑鱼惊跑的。走了一阵，也没发现一条黑鱼的影子。我有些不耐烦，他突然站住脚跟，指着一丛摇动的芦苇轻声对我说：＂你看，它正在下面游着＂！又伸出一个指头：＂有一斤重。＂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可怎么也看不到。说时迟，那时快。舅舅迅速从水桶里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把鱼竿拦在怀里，拽过鱼线，左手捏着鱼钩，右手抓着小鱼，只一划，鱼钩就从尾巴下的屁眼扎进小鱼肚子里了，小鱼还在微微跳动，他麻利地把鱼竿举到那丛芦苇旁，鱼线轻轻下沉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水下，两只胳膊不停地摆动鱼竿，鱼线跟着鱼竿变换着方向......我紧张的心都快飞出来了。突然，舅舅一抖杆子，一条黑身子白肚皮足有筷子长的黑鱼被勾出水面，它使劲扭动着身子，随时做出挣脱状。
　　这时舅舅又显得不慌不忙了。他把黑鱼钓起来，又送进水里，然后低下身子挥动着手中的鱼竿，鱼线打着弧型，像个弯曲的弓箭，鱼在水里拽着鱼线先左后右反复转着半圆圈，几个回合下来，它已是精疲力尽了，鱼线也变成了直的。这时舅舅才从容的把鱼甩到岸上，摘下鱼钩，又从水边折断一株芦苇，先在苇条下面打一个厚厚的死结，用手一撸，结实了，再把苇梢从黑鱼鳃穿到嘴里，手突然一松，黑鱼滑到苇结上，两鳃流出的鲜血溢满身子。舅舅试着轻轻一提，满意的嘿嘿一笑，转手把鱼交给了我。
　　其实，这前后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二分钟。我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提着黑鱼，又跟在舅舅身后出发了。只在水湾转了半圈儿，我手里就提上三串鱼了。
　　夏日的午后，炎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村庄和田野里热浪涌动。这时，老湾村的男人们就会三五成群地跑到水边，脱掉衣服，一丝不挂地跳进水里游泳。我们小孩子们有的在岸上观看，有的在浅水边嘻戏玩耍。
　　那些乡巴佬的游姿虽说土的掉渣，可也是一道别具一格的风景线。
　　老湾人管仰泳叫＂羊角凫＂。人赤裸裸的躺在水里，两只胳膊像一对双桨，不停地向前划动，两脚随着手的节拍往后蹬着双腿，脑袋枕在水上，两眼望着蓝天，时而露出水面，那真叫悠然自得。如果高兴了，再哼上一段《王寡妇哭坟》，就更恣了。
　　老湾人的蛙泳更别具一格。身子趴在水里，扬起脖子，脑袋直立，面向前方，两只手一起使劲往后博动，后面的双脚则像两只鼓槌敲打着水面，每敲一下都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远远看去，挂在身后的白屁股像一个飘起的活体气球，时上时下地扭动着，拍打着，弯曲的身体缓缓向前移动。对这种游姿，老湾人有两种叫法，雅的叫＂打扑通＂，俗的叫＂日水＂。也许，老湾的男人们趴到水里后都有一种趴到女人肚皮上的感觉吧。还有，站着游叫＂踩露水＂，斜身游叫＂搂寡妇＂......那游姿可多着呢。
　　水湾南岸是一片茂密的枣林，有时天气太热了，村里的女人们也会走出家门，纷纷来岸边的枣林里乘凉的。她们有的手里拿着小凳，有的胳肢窝里夹着个蒲团，找一个树影子大的地方坐下后，勤快的女人还在飞针走线缝衣服纳鞋底，但多数人凑在一起聊天拉呱。女人们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村里邻间发生的新鲜事儿，一边偷眼窥视水中男人们的大屁股。每到这时，水中的男人们就兴奋起来。他们拼命地游着，声嘶力竭地喊着，叫着，唱着，每个人都想在这群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勃勃雄姿。
　　哦，老湾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