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经好些年没有再养过大型家畜了。 今年暑假回乡下,爷爷要我找个东西,我半天都没找到,去问,爷爷说在驴圈里。推开厚重的门,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农具,大到犁铧、耱盘,小到尼龙绳、鞭子,乱糟糟堆了一圈。门边的驴槽还在,装的却不再是草料而是尘土。陈设似乎还是最熟悉的样子,又似乎,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进城之前,我跟在爷爷奶奶身边,这里的一草一木,哪怕一只蚂蚁,都曾是我的玩伴。这些玩伴里,陪我最久的便是爷爷养的那头骡子,打记事起它就在,算家里的稳定成员了。 我小时皮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几乎是人嫌狗不爱,曾经因为把家里的大公鸡当马骑而被满院子追着啄。秉持着我欺负你,你必须受着的原理,我看大公鸡极不顺眼,直到抱着鸡翅膀啃的时候才化解了那种别扭。现在想想,后院子里被我温柔对待过的,除了一只瘸腿老母鸡之外就是爷爷的骡子了。 我觉得骡子要有个分类的话,我家那只绝对是高冷中带着三分慵懒范,又大又黑,亮晶晶的眼睛中还老是带着一种"一边去,我不想搭理你"的冷漠气质。而我正是被它漠视过无数次的主。我往往都是从门缝溜进去,踮着脚尖爬在驴巢边,伸出爪子一下又一下的去戳它的腮帮子。起初它高冷十足,理也不理;后来烦了,撇我一眼后,挪动尊贵的蹄子往墙边靠了靠,继续"吭哧"它的草。我执着,不依不饶地跟着挪,坚定的再戳,于是它鼻孔对着我射出两股怨愤之气,喷我一脸…… 一年365天有一半多的时间,它是跟着爷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听奶奶说,有一次去耱地,爷爷后面压耱,奶奶前面死拽着骡子;爷爷喊"放开",奶奶说"放开跑的太快,你怕站不住",爷爷挥挥手,"没事,你放开,它有把握"。最后她就放手转头干了会活,回头发现爷爷和骡子都不见了,急忙去找,怎么跑到另一块地里——爷爷口中"有把握"的骡子果然撒蹄子奔了,爷爷在地上滚了一圈。奶奶说,那日她差点笑得喘不上气来。 很多人都说骡子桀骜难驯服,脾气暴躁,爷爷在地里常冲它扬鞭子,可我却觉得它好乖,温顺极了。大眼睛充满了灵动,如墨般璀璨绚烂。我揪过它的耳朵,戳过它的鼻子,还摸过它的腿,小登徒子似的。它除了给过我高高在上的眼神外从没冲我撂过蹄子。 我和爷爷一起去给它割过最新鲜的苜蓿,一起在天气很热的时候在后院给它刷过亮油油的毛,它尾巴悠闲的甩来甩去,偶尔叫唤两声。爷爷曾拍着它给我说:"算起来,这家伙和我一辈,都老啦……"诸如此类的话,在爷爷奶奶嘴里我听过无数遍,次次都要回一句"你们才不老,不老"。 可——时光这个东西最是无情,它就像爷爷奶奶满头的黑发,不知不觉间突然就全变了白,染了雪;就像我的身高,从还没奶奶腿长的小萝卜头变得突然就得弯下腰去抱奶奶了。 骡子病了,爷爷的背也弯了。 爷爷起来喂完草也不找笼头牵它下地,待在家里的时间慢慢地多了许多,起码不再早出晚归了,我每天清早睁开眼睛去后院都能透过驴圈窗口看到它毛毛的大脑袋。 春天的苜蓿永远是最最新鲜的,一捆一捆背来的分量也比之前的轻了很多很多,纵然如此,它也时常吃不完…… 许多原因导致下,爷爷终于决定卖了它。 人来的那天,它在槽边缓缓地嚼着苜蓿,去拉它,它抬头,大脑袋一次又一次甩着躲开。平日里它是最爱走出那道门槛溜达的,可是那一天,它仿佛知道似的,明白自己一旦踏出,将会是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一旦迈出那一步,它与陪伴了近一辈子的主人和这个家便是永远的诀别!所以它执拗地偏过头,始终不肯出那道门。最后是爷爷拽出门,送它上车,我跟在奶奶身边,看到骡子浑浊的大眼中竟蓄满了泪水,凝在眼角,它定定地盯着爷爷和这个家…… 万物皆有灵,可是它不会说话,将一生的忠诚和勤恳全献给了这个家,在生命的倒数,它将所有的情感尽数融进了老态龙钟的眼里和悲鸣里。 车开动了,远行的路上,它一声声的悲鸣荡在耳边,爷爷牵着我的手,抄近路到场边,看着它的身影缩成个黑点消失在视线……那天,我也很安静,安静的和爷爷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夕阳西下,染红半边的天,爷爷什么都没有说…… 奶奶说,80年分到地,85年爷爷用了大半积蓄买来骡子,刚来时骡子太小了,又没有照顾好,好长时间腿脚都是瘸着的,后来爷爷专门找人问了方法,才摸出窍门悉心照顾,养得腿也不瘸了,毛发也亮了,又高又大又健壮的,干起活来麻利,吃苦耐劳,也懂事…… "未曾想,一晃眼,已是近三十多年过去了……都老啦……" "还有我呢,我把我的年龄分给你们,我们就活的一样久了,长长久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