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和表婶

　　好的爱情是过着平凡的生活，却满心欢喜。
　　就算满世界的人都挽留我，而你才是我的牵挂。
　　那日在小姑家，表叔骑着三轮儿路过。爸妈陪着幺奶奶聊家常，小姑正在备午饭。因多日未见，表叔停下车来进屋寒暄。说话那档子，表叔的老人机响了，声音响亮，猛然间吓人一跳。大家反倒进入静音模式，齐刷刷望着表叔。电话里头是表婶的声音：＂你到哪儿了？＂
　　表叔扯扯夹克，咧了咧身子，声调降了几个度：＂就快了，到小湾儿了，快了啊！＂语气温和柔软，一旁的几个老人姿态眼神里不自觉都有点酥了似的。
　　表婶：＂好～。＂一个字，也细语婉转，透着道不尽的期盼，依赖，还带着点撒娇的味道。你想象不到说话的是个小老太太。
　　表叔不是个油腔滑调之人，何况接近古稀，至于还没到小湾而说到了小湾，也是出于宽慰。小叔起身就走，说表婶一人在家，腿脚不好，这是出来给拿药的，要赶紧回去，要不该着急了。表叔开着三轮就走，要不是鬓角的霜白，真怀疑他个心急的小伙子。
　　这让我想起大概十多年前，那时表叔还在教书，表婶腿脚还利索，姑婆（爸爸的姑姑）健在。没有顺路的车，我和爸妈三人跋涉三小时，翻山越岭去看望姑婆。当我们站在了一个‘之’字路的拐弯处，四望出去，连绵起伏的山峦，就像碧浪一圈圈涟漪漫漫散去，一圈一圈地，直至天际。‘之’字拐接近180度大转弯。来路已经淹没在茂密的森林里，去路也一样，在深山里，你永远只看得见眼前这段路。顺着山路弯进山谷再盘着山腰，到了一处日照充足之地，一片竹海在风里，那身姿慢节奏的左右摇摆，不停地翻滚着翠绿与深绿交替的浪，同时也掀开起一片山的肌肤，那里镶嵌着紧紧挨着的几个U型院子。青瓦，木椽，石阶，晾衣竹架子，铺着干菌子的簸箕，闲散的公鸡……
　　姑婆见有人来，边用手理了理盘在头上的青布头巾，拍打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走到院子边上朝着下方唤了几声。不多时，先是坎下传来吭呲吭呲声，随即露出表婶微汗喜笑的眉眼。她一只手撑了一下地，一只脚蹬在石级上，稍一用力，先是半截身子，似乎有弹性似的，一下子整个人就爬上来了。回过身去，伸手，表叔的眉开眼笑的脸也冒出来了，表婶拉了他一下，随着他背上的背篓，锄头，镰刀…
　　表叔精瘦，表婶矮一些，圆润一些，后脑勺挽着个小坨坨，走起路来急急火火，很是可爱。他们一出现，立刻升起一股暖意融融的氛围，那是一种微妙而又不可忽视的绝技吧！
　　我爸：＂耽误你们功夫啦！＂
　　表叔：＂那有，麻烦你们跑一趟呢！＂表叔拍了身上的泥土。放在卷着的裤腿。大家齐进屋。
　　表婶：＂就是，妈妈也九十多了，最近要我们给你们那边的人打电话，叫有空来看看。＂说话的当儿，茶水瓜果都摆在了桌子上。姑婆坐在桌旁，眼睛忙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合不拢嘴，露出来仅剩的几颗牙。
　　我妈：＂年纪大了，想娘家人了。＂
　　表婶：＂是，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只能麻烦你们来。前几天你二哥一家也来过了。＂
　　爸妈陪着姑婆话家常，表婶进了厨房，我是个话不多但喜欢讨趣的青年，正在里外猎奇。只见表婶搜罗搜罗，案板上堆了一堆，腊肘子，干笋，木耳，鸡爪……搜罗完，表婶抓了抓头。看来这位精干的主妇，这会儿也有点忙乱了。表叔赶紧凑过去：＂你安排，我来收拾。＂
　　表婶：＂你去陪他们说话吧！＂
　　表叔：＂我帮你吧，天天干农活也累。＂
　　表婶：＂你更累，教完学赶回家还要干农活…＂
　　说话间，表婶瞥见站在门口的我，笑着住了口。我也加入帮工的队伍，做了一个讨喜的孩子。
　　那时不太懂，只是听见大人这样聊天，有点意外，不像我的爸妈，从未如此语气说话，也不会这么直白表达。他们经常相互指责，相互埋汰。这种不一样，我一时无法理解，但印象深刻。
　　吃完饭，表婶带我和我妈，说去房子边地里走走，跟房屋一个水平线，顺着山腰，有一条小路穿插在菜地间，顺应着山的幅度进了山谷，那里有一片山坡是茅草地，茅草已经干枯，顺势铺在地上，我们坐下来，茅草柔软地隔开泥巴的湿气和凉气，脚下方那些隐没在树林里的土地，有的看得见一大片，有的只能窥见一截田埂。山下大概还有人家，隐约有公路延伸到了那里，对面山上，也有人家，有公路，有田畦。午后的太阳稍减炽热，只有光芒仍是耀眼。那光打在表婶脸上，颧骨饱满泛着微红的光，她斜坐着，曲着一条腿，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肘搭在另一膝盖上，我和妈妈盘膝坐在她两侧。她微眯着眼睛，饶有兴致的抬手从左前方指出去：＂看！那！那！那。＂一直指到右前方，我们顺着她的手势，对着脚下方的山坡行了注目礼。她说：＂那些都是我的。种了茶，萝卜，玉米，红薯。还有那菜园子，我们没买过菜。肉也没买过，我养了两头猪。＂说两的时候，收回手比了两根手指。
　　＂老蒋他说我厉害呢！＂
　　我坐在表婶身旁，茅草挡住了她半个身子，可我只在意她的神情：骄傲，自信，成就，还有这太阳的光都集于她一身。那是那一天我第二次有点不解。我第一次见一个农妇如此得意于她的日常。平时我都被灌输，干农活这么幸苦，所以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那么现在幸苦，以后会不幸苦？
　　时至今日，也就见过一两次表叔表婶，但如今也才理解，或许他们的相处就是抵得过平凡生活的感情样式吧！生活并不像影视剧，跌宕起伏大奸大恶至善至美，生活多数情况下平淡无奇如流水，好的爱情，不用紧锣密鼓，喧嚷叫嚣，淌着这条河，温润无声，煅炼出血浓于水的情感。
　　他们相互疼惜：我会怜惜你的辛苦，并努力为你承担，成为彼此的依赖。
　　他们相互认可：我辛苦，但也承认你的付出，而且你的付出我的付出都很有价值。
　　爱情不见得轰轰烈烈，只是一日三餐的温度，足以熨平生活的愁苦。就如夜幕里满世界的灯，和那灯下满心欢喜的人。泰戈尔说：他们满心欢喜，却不知道这欢喜对于世界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