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过去

　　我在成都被拦下来两次，两次都在太古里附近。主要是来盘问我身份证号——这在其他城市也已经很常见。我后来去找当地几位朋友吃饭，他们解释说，那是因为你长得像外地人，才被问的。
　　＂本地人都很白，而你长得太黑了。＂
　　那天晚上，我们站在夜色里的天台，他们可能因此看不清我。
　　天台位于春熙路瓦当瓦舍的顶层，有很多植物，花很多，但我最喜欢的是三米高的热带仙人掌，它让我不知自己身在地球何处。有了夜色中的天台，轻松的氛围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但四周是居民区，因此不能举办热闹的派对，有人拿来黑胶唱片机和起泡酒，唱片机的声音必须调得很小，酒喝多了也不能高声尖叫。
　　春天，一群年轻人在南方氤氲的空气里吸烟喝酒听歌八卦甚至开始了心理咨询，一些不切实际的话题显然更受欢迎，比如＂假设你预算足够，你最想去什么地方度假＂。
　　他们有人刚从时尚杂志辞职，有人刚从英国离开，有个我不认识的姑娘，则刚辞去上海的工作，要来成都附近的马场学习骑马。
　　＂我们要珍惜每一天！＂她深情地说，＂真的！因为我有可能明天就从马背上摔下来！＂我们很快就阻止了她继续说傻话。
　　随后，我在楼下点的＂普通＂炒饭终于端上来。我摸黑吃着炒饭，＂意外＂吃到很多辣椒，满头大汗，又被拉回了成都的氛围。
　　成都的氛围，是我这次到成都的第一个夜晚见到的，刚从时尚活动现场出来的明星、嘉宾们，来到博舍的户外露台上，坐满三排超级长桌，喝香槟、吃火锅。你那么聪明，当然知道这不是那种典型的火锅店该有的样子，但这的确是 2019 年的成都——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品牌们，带着北京或者上海的时尚媒体、博主们来到这座城市，好像共同发现了一箱宝藏、一起分享，并且在分享的过程中赞美全球化。我们认可：所有的城市都在与时俱进。我们发现：与时俱进并不意味着同质。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品牌，无论你是哪里来的博主，无论你是意识上的全球化，还是物质上的全球化，只要来到成都，就会按照＂成都＂的方式。
　　这就有点像，不管你这块肉是从澳洲来的，还是加拿大来的，还是从日本来的，你来了，你就要被涮进同一个麻辣锅里。
　　火锅我吃得自由自在，没有把工作放在心上。夜幕降临，一串串灯光下面觥筹交错。我坐在那里，已经有些头晕，和几个前同事约好第二天去看刚上映的《复仇者联盟四》，我们庆幸，当这部电影的票已经在北京上海售罄的时候，我们还能在成都买到。
　　观看《复仇者联盟四》是第二天最重要的安排，我没做什么额外的重大规划，那是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一天。
　　25%
　　媒体都被安排在同一家酒店，上午碰见王锋、崔丹、Anson，一起坐下来吃早饭。王锋当过我们所有人的老板，不过，大家自觉地、没有说曾经的工作，仅仅交流了现下的动态。
　　＂你们看，这个地方（酒店餐厅）怎么这么多鸟笼子，成都真是有本事，能把所有东西都变成自己的样子。＂王锋说。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
　　我还是真切地怀念和他们工作的时光。2015 年四月，我刚和王锋提完辞职，崔丹约我吃饭，劝告我不要太早离开杂志社。他和我说了很多方法论，同事很久，资历上他是我最尊敬的前辈之一，我很快发觉，他已经不像一个时装编辑，而是跨门类的、全面的编辑，甚至我之后好像也没有再遇到这样的编辑。我听到他举例：自己在这一两年如何度过了艰难的时期，最终平衡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于是我觉得他不再把我当小孩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我们成为同事的时刻。我差点被他说服，谁知道，可能那天的厨师太糟糕，导致我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
　　虽然我们都没有彻底离开这个行业，但每个人的道路又不相同，我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我现在又多了一份＂工作＂，即：制作一本新的杂志，还是和王锋汇报。
　　不在话下。吃完通通回去收拾，电梯门已经打开了，王锋突然把我们几个抓回来，拿出手机说：＂快！我们来自拍！＂
　　我们刚刚惊魂未定，但是当镜头里突然出现我们的脸，每个人立刻笑起来。
　　我不喜欢拍照，在我妈眼里，这是特别值得担心的事情之一，另一件事情是，我也不喜欢笑。
　　＂你为什么不喜欢笑呢？＂她经常忧心忡忡地问我。
　　问题是，我怎么知道？
　　我从成都回来，紧接着去了一趟釜山。我那段时间劳累过度，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我才艰难起床，已经做好误机不去的准备。果然，我到柜台的时候，刚好迟到一分钟，值班经理赶紧招呼我，才把值机办了。
　　反而是 Chel 当时还在家里，没有出发，误了这趟航班。
　　她也被工作所困，我们都原谅了她。为了赶上这个偷来的周末，她重买了一张飞首尔的机票，再从首尔飞到釜山。这个周末在成本上已经非常奢侈，但是从历史的角度——我特别喜欢＂历史的角度＂——考虑，一个吃吃喝喝的周末可以弥补长期的劳累。
　　我先到了釜山，午饭时和 QT 误闯一家街边牛汤店。我不看韩剧，也不是韩国料理的爱好者，但那一碗牛汤让我改变了自己对这个国家的看法。（中国人对于＂东西不好吃的国家＂，哪怕嘴上说喜欢，往往都是口是心非。）韩牛的脂肪很少，做成牛汤一点儿都不油腻，其中有牛尾、牛肉和牛筋，熬了很久，汤是乳白色的。他们一般不放任何调料，盐也没有，餐桌上有海盐，可以自己加。我听到一个八卦，据说牛汤店是这栋大厦的老板和妻子开的，大生意让专人去管理了，家人则在楼下开辟一个很小的门面做牛汤，不是为了挣钱，纯粹打发时间。
　　50%
　　这不是我当天听过唯一的故事。我还听说，首尔市政府刚刚通过了法规，限制年轻人在汉江边上随意搭帐篷，如果要搭，则务必要把敞篷帘敞开，否则会被罚款。原因是，年轻人不再去酒店开房，而是把帐篷搭在江滩边，在帐篷里做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路过的市民，那些散步的、遛狗的市民，感到自己受到了噪音的打扰，接连投诉，终于促成了禁令。
　　可是，韩国大街上的年轻人真多啊。我们都承认，无论在首尔还是釜山，商业区的年轻人明显比国内多，而且，年轻情侣也很多。在一个相信爱情的地方，我们充分理解了汉江边的帐篷。
　　后来我和 QT 就去机场接 Chel，车开出机场，沿路郊野上的植物随风摆动，路边的樱花树叶刚逼走花朵，呈现出浓浓的绿意，正是春天最得意的景色。
　　＂我喜欢树，不喜欢小植物。＂我说。
　　＂那回去的时候，我们找机会送一棵树去你家里。＂
　　我很困扰，因为家里一切都没有收拾好，不能接待客人。从前我也没有养活过什么绿植，一般来说，没有照顾好自己，就不太可能把其他生物照看好。
　　离釜山市中心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坐落着一间海边的咖啡馆 Waveon Coffee，门前有一些松树。
　　树太美了。我记得从前有个韩国摄影师叫 Myoung Ho Lee，他专门在各种树的背后拉上背景布，认真地为一棵棵树拍摄＂肖像＂。我躺在咖啡店的天台上，手机电量已经用光，我思考，那些＂肖像＂里，树木展现的是什么样的神情？例如，它们是笑着的，还是面无表情的？我认为，树木的神情，是靠枝叶的姿态展现出来的，比如有的树木常立于海边……那可能是面瘫了。
　　我们分别躺在天台的沙发上，直到太阳落山。这不是一个重要的周末，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甚至对着一些树木胡思乱想——我知道你大概想说，除非是植物学家，否则，长期观察树木，给人感觉是过于抒情，不像是一本正经生活的人。
　　如果你这样想，就不要登上北京的十号线。
　　一个月前，王俊煜创办的内容平台轻芒，联合十多家媒体包下十号线的其中一列，发起一个叫＂好内容行动展＂的列车活动。媒体们在车厢里涂装不同的内容，让每天穿行在都市当中的人，能够在日常环境里，看到那些线上内容工作者的成果。
　　其中，＂荒野气象台＂请插画师画了北京地区常见的植物，并且标注了每种植物的名称，有心的人，会在这列画满植物的车厢里，多认识一些植物。
　　据说并不是每一列十号线都有这个移动的展览，为此，我听说有的人还专门守在地铁站里等待。我实在太忙，每天用蛮力做事，导致在展览的最后一天，还在和漫长的稿件做斗争，没有亲眼看到。
　　那些看到了展览的人又是怎么想的呢？认识城市中的植物，听上去是一种不切实际、毫无意义的技能。＂荒野气象台＂这样的媒体，通常就是每天更新世界各地的自然景色，每天用不同的言辞说晚安，每天介绍那些大洋彼岸的艺术展，激励完全没见过面的读者去旅行、去探索世界……这些内容，听上去实在没有什么商业意义或是实用价值。
　　两年前我决定发起＂荒野气象台＂这样的项目，其实没有在商业价值上得到投资人的认可。几经介绍，后来朋友把我介绍到王俊煜的公司，他和另外几个朋友成立了名为光涧的孵化机构。当时我还在 798 办公，曹蔚和崔瑾冒着必然会堵在大山子的风险，从东二环打车来到 798 和我聊了一个下午。
　　聊得很好，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守护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其实是在守护我们的核心价值。他们认可我对于内容价值的观点，于是光涧成了我的合伙人。
　　我最近一次说＂核心价值＂是四月二日，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为什么重要呢？那天我终于和杂志社的同事确认了新杂志的纸张大小。
　　我建议，新杂志的纸张尺寸最好是 230*300mm，看上去比普通杂志大一些，大概宽了两个手指头。更大的开本，意味着印刷的成本会增加，设计成本也会增加，我们得到消息——甚至印厂还有没有那么多我们需要的纸，也是个问题。
　　兜兜转转，杂志开本的争论持续了两个月。有几次，我拿着大开本的样书去找王锋，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复，最后我又找了王锋助理潇雅。我和她说：＂很多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争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一些无意义的东西，但恰恰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造成了我们的差别，是我们成为我们、你成为你的根本原因，而不是无关紧要的什么。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正是我们的核心价值。＂
　　我用了书面语，说得坚决，她决定支持我，再去找公司领导商量。
　　75%
　　这周，新杂志已经上架预售了。据说上线两分钟，两万册杂志售空，后来临时追加五千册，又很快被抢光。多说一句：我相信读者，相信他们的感受——因为我也是杂志读者。无论他们是为了封面人物购买杂志，还是出于其他目的，希望他们拿到杂志的时候，可以在更大的开本上，去体验印刷的、区别于手机屏幕的、信息的质感。
　　Chel 和另一个朋友 Demos 筹备了一年的家具店在三里屯开业了，名字叫 cabana，这个单词让人想起海边的露台。QT 为新店开幕做了一组名为＂夏日花园＂的插花。QT 专门带我去看其中一组作品，那是一棵苹果树，我联想到家里还没有收拾，生怕她说：＂那这棵树就搬去你家吧！＂急忙离开了现场。
　　月初的时候，我请同事印了一些可以称得上周边的T恤衫，他们从没做过这样事，不仅要设计、订货，还要硬着头皮去当客服。T恤衫只上线三十分钟，很快就售罄，这几天微博上有很多人 @ 我，让我去看他们穿上T恤衫的样子，他们走在街上，很有夏日的感觉。
　　荒野气象台的同事田雨和 Andy 去佛罗里达旅行一周，那是最有夏日气息的地方。出发之前，田雨一直担心自己的驾驶技术——领过驾照之后就没有开过车了，此行因为是自驾，身在北京的我也提心吊胆。结果，他们自驾的第一天，田雨就把车开进了沟里，还叫了拖车。好消息是，他们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北京，田雨的车技进步神速。
　　距离我和曹蔚、崔瑾的那次聊天快过去两年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荒野气象台＂的微博只有两万读者，目前已经接近两百万，这个媒体的内容策略一直没有变过。拜那个下午所赐，今天的十号线列车上，有两节车厢里画满了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植物，例如春榆、构树、朴树、蒙古栎、鞭叶耳蕨、北京粉背蕨、独角莲、地构叶、马蹄莲、龙牙草、红瑞木、透茎冷水花、乌苏里瓦韦、蝎子草、银线草、印度榕、萍逢草、丘角菱……
　　如果你还要看月季，则应该回到地面上来。
　　进入五月，东三环的月季就盛开了。今天上午，路况一直不好，我坐在车里看着它们。阳光下面，花丛被大风吹动，我看了很久，有点怕它们被吹落。
　　我忍不住问自己，月季是一种什么时节的花？
　　上半年我能记起来的事情太少，不能全记下来。但是那一刻我意识到，每年此时我开始留意那些月季的时候，夏天已经到了。时间飞快，春天像一个体面的前任，悄悄擦身过去。☁️
　　100%
　　○ 瓦当瓦舍天台上的花
　　○ 天台上的年轻人
　　○ Waveon Coffee
　　○北京春天的傍晚，国贸
　　○ 迪奥在成都的 pop-up
　　○ 三里屯北区 cabana
　　○ 出差拍杂志，东京新宿御苑的植物
　　○ 蓝点T恤衫，模特是田雨
　　○ 地铁车厢设计图
　　很高兴认识你，以下都是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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