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止的电影

　　广西的公路都是弯的，没有直的。这让地面的行程变得延缓、摇曳，容易导致晕车的毛病，幸好山都是一座接着一座的，坐在汽车窗边，觉得好看。
　　有的路盘在山上，就是电视上看到的那种，一个个＂之＂字挂在山腰，却让我害怕。为了知道那些路通往什么地方，我曾经鼓起勇气从城里出发，跟一群同学步行去山里。我们走了三个小时，还没有走到。引路的是成绩最好的同学，去的是她家。她说：＂别急，还有一半的路没走。＂烈日当空，我绝望极了，坐在路边哇哇大哭起来。
　　我们到了她家里，意志消沉地吃了饭。那是一个由五六间木屋组成的山间村庄。她最后是叫来四个舅舅，把四辆摩托开过来，把我们一个个送下山。因为山路的坡度太大，回程惊险刺激。我们后来劝她大学毕业后留在外省，不用回来了。她说：＂不啊，我要回来教书的，你看，到这里来太困难，没人愿意来当老师。＂
　　我立刻说：＂那你说到做到哦，感动中国！＂她就没有说话。
　　我有一个舅舅，也住在这样的山里。这意味着我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来看望他。他是我所有（七个）舅舅里唯一不跟我玩的，我也有点怕他：他手上有一个纹身。有一次他骑着摩托车把我送到一个表哥家，那个表哥算远亲，我们却玩得来，他用竹子给我做了一把枪（可以往里面塞纸，用作子弹），然后我们跟其他小孩打仗。我舅舅看我玩得开心，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打牌，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他只有一个纹身。我大学时候，知道他结了婚、有了孩子，竟然非常诧异。但是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消失了。
　　我的舅娘和她的孩子就独自生活在山里。春节里我和我妈要乘车去看望她们，舅娘却说要来城里接我们回去。她来的时候，坐在一辆红色轿车里，开车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外地男人。我妈说：＂你快叫舅舅。＂
　　后来，我得知这个人大有来历，让我不敢贸然透露。他辞去了所有工作，跟着我舅娘生活。我妈为他的工作感到可惜，他说：＂姐，你不知道，外面的工作实在太累啦。＂
　　至于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则成了一起无人问津的神秘事件。至少对舅娘来说，这是人生的重大转折，家人都接受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人。
　　从天而降的还有那个会用竹子做枪的表哥，时隔二十年，他和表嫂突然出现在饭桌旁。饭桌上有鸡肉、扣肉、蔬菜，我们就坐着打边炉，他不吃饭，因为二十分钟前在自己家里吃过了。（南方人在走亲戚的时候，一定要坐下来吃点东西。）他自我介绍说，目前在修一条广西到云南的高铁。＂很难，很难，那边的山不好挖。＂但山是一定要挖的，毕竟铁路不能像公路那样盘在山上。
　　总之，他黑成那样是有原因的。我妈说：＂你还记得这个表哥吗？小时候还带你去爬山。＂从小我就很不喜欢父母当着其他亲戚的面问我这种问题，就说：＂不太记得了。＂
　　一桌人尴尬地吃饭。
　　有一些事情，我倒立刻想明白了，表哥和表嫂并不是突然出现在饭桌旁，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突然出现的人是我。
　　春节要跟不同的亲戚、吃无数顿饭。只有一顿是在室外吃的，我应该会记得很久。那时我已经到了爷爷奶奶家，这儿最出名的是河水，我们坐在河边吃饭。
　　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一个暑假，一直想去河里游泳，但是没有人教我：他们认为广西人在河里游泳是一种天生的能力。实在不会，就捉只蜻蜓咬自己的肚脐，自然就会了。我偷偷捉了一只蜻蜓，放在肚脐上，感到有些刺痛，以为被咬了，就放飞它，然后高兴地跳进河里。
　　我溺水了。一瞬间，有人把我从河里抓出来，我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是我爸。那天，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决定从城里赶回爷爷奶奶家看我。
　　自从我父母离婚，我爸就很少回来过春节。让我意外的是，我叔叔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却回来了。她正在外地读高中，前两年，她和自己的男朋友私奔到杭州，后来因为挣不到钱，才重新回学校念书（并重夺全校第一）。她现在最担心的事情是高考和大学志愿，＂我想当记者，做媒体。＂她说，＂而且要到很远的地方念大学。＂
　　我带头制止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也成了那种会告诉家里的小孩＂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念书，不要做太累的工作＂的人。只有她妈妈、我婶婶是支持她的：＂只要她愿意。＂
　　有一年，我叔叔坐十多个小时的汽车去广东打工，把我婶婶带回了广西。那之后，她就跟过去的一切告别了。吃饭的时候，她笑着说：＂我就是被这条河骗过来的。＂我想起来，她是香港人。她变成了一个住在河边的广西妇女，但是，你知道，并没有那么彻底。
　　这顿饭吃了20分钟，吃完之后，我就回城里了。
　　家人很多，我的春节一直过得匆忙。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家人里最受欢迎的小孩，每年从北京回去，他们都想方设法去机场接我，或者开车送我去各处，害怕我赶路。今年，我有个表妹和妹夫担心我赶不上班车，打算提前一天开车到南宁接我，好让我一下飞机就上车回家。
　　车开到了半路，才我拒绝。
　　最后去接我的是我爸，我给他带了一台手机，塞给他过年的钱。我听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广西的小偷变多了，我就让他一定保管好手机和钱。实际上，我们再清楚不过了，给父母送智能手机，有时候是残酷的，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用微信，那并不简单。我有些后悔，其实是担心他为了＂保管好＂手机，就把手机收起来，不用。
　　我妈在我离家回北京前，让我打电话给我一个高中同学。我到家之前，他给我妈送了一些年货，说过几天再带老婆和小孩来拜年。我高中的时候，跟同学的关系都很好，他们来我家，我妈给他们做饭。我妈让我去联系的这个人，前两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跟我妈借了一笔钱，两年没有还，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他。我两年后得知这件事，在QQ上给他留言，用的是方言，就说了两个字，大概意思是混蛋。
　　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下落：他在更南方的海边干活。然后也是趁我不在家，叫上他哥哥陪着一起，拿着钱还给了我妈，也结了婚，生了孩子，然后继续去海边工作。这些事情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联系。我说：＂我不打。＂
　　＂打嘛，算给妈妈面子嘛。＂我妈说，＂问他还来不来拜年嘛，你们以前是那么好的同学、朋友。新年问候一声嘛。＂我说，我马上都要回去了，来了我也不在家，不打。
　　我妈失望地说：＂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来。＂
　　简单的事，才做不来。简单的事，也已经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不能给那么好的同学打电话；为什么我们成了那些熟悉的场合里，突然出现的人；为什么有人真的想回无尽的山里教书；为什么有人从城市辞职，留在一个陌生的山间城镇；为什么有人相信一条河，被它永远地骗到岸边……你一定不相信的，我在开往机场的汽车上，想了一路。
　　你到过广西，会知道赶路时，远处的山像放电影，是不会停止的。我再也不敢看，怕自己跟其他人一样，被它们捉住。
　　乌云装扮者
　　To see the world, things dangerous to come to.
　　To see behind walls.To draw closer.To find each other and
　　to feel.That is the purpose of life.
　　＂迟来的：新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