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或许就是最能读懂作家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别通过封面判断一本书＂的老话太深入人心，我们总会觉得，买下一本书时，当然首先是为文字买单，封面、插画和版式只是一本书＂理所应当＂的附赠品。
　　真是这样吗？
　　想想你走进书店时，有没有曾经被某本书封面的插画吸引视线？在某个段落翻过书页后，有没有为一张和内容呼应得当的插图而惊喜？有没有在读完整本书后，才发现标题旁的插画就是整本书的点睛之笔？
　　这或许是作家、插画家和出版社一起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小王子》的插画由作者本人绘制，他笔下的小王子最为经典
　　作家用文字给读者们讲故事。好的文字可以调动想象力，在作家与读者之间搭建一座桥。
　　而插画师则是修缮、装饰这座桥的人。有时，他们也给暂时迷路的读者立下指示牌：＂往这儿看，这里或许可以通往作者的内心世界哦！＂
　　左：初版《了不起的盖茨比》封面由 Francis Cugat 创作
　　右：《发条橙》1972 年再版的封面由 David Pelham 绘制
　　对于作家们来说，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插画家太难了。他们既需要插画师能准确地理解文字，也憧憬着插画师能用其独特的视觉语言为作品注入新的生机。这考验的，就不仅仅是插画师的专业能力了，还有两个人之间的气场是否合拍，或者说能否真正地互相理解。
　　那些能够长期合作的作家与插画家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美妙且特别的信任。村上春树曾经这样形容他对御用插画师安西水丸的信任：＂只说一声‘悉听尊便’，水丸君便可以拿出恰如其分的漂亮插图。＂
　　作家与插画师之间的创作火花并非短暂而热烈，而是淡淡地燃烧着，共同去温暖翻开书页时心有所需的读者们。
　　我们与大家分享四对长期合作的作家与插画师之间的故事。下次逛书店时，或许可以在文字和作者以外，收获更多灵感。
　　《去中国的慢船》
　　1980 年两个人相识的时候，安西水丸在广告公司担任着艺术总监，而村上春树还在千馱谷附近经营着爵士酒馆。
　　两年后，已经专职写作的村上才正式邀请安西为他的新书《去中国的慢船》画封面。在此之前，村上作品的插画都是由佐佐木马奇完成的。
　　虽然编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的＂，村上本人却不能更满意了：＂第一眼看到这封面时的惊喜，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安西在这幅画中去掉了贯用的描线，用 7 种颜色呈现出了白盘子上的两只梨，又像是海面上一艘安静前行的船。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合作。从那以后，几乎村上的每部重要作品都由安西来操刀封面与插画的创作。
　　为什么村上春树会钟情于这样简单、跳跃，甚至有点幼稚的风格？
　　《萤，烧仓房及其他》
　　《村上朝日堂》
　　《朗格汉斯岛的午后》
　　《寻找漩涡猫的方法》
　　也许因为，安西他想画的并不是技巧复杂、规模宏伟的大作，而是只有他自己可以创作出来的东西。他在最普通、最日常的生活场景中准确地捕捉感觉和色彩，再将之处理成可以让更多人感觉到舒适与趣味的形象。
　　村上春树把这种可以渗透到文字里的＂安西水丸性＂比喻成了＂在相熟的酒吧给朋友写信＂，妙极了。
　　另一方面，安西的插画风格和村上的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村上的小说常被日语学习者调侃为＂最适合初学者读的日文作品＂，没有复杂的文法和艰涩的词汇，却能用最日常、最基础的词语组合出令人不禁反复回味的绝妙比喻。
　　出自《象厂喜剧》
　　出自《毛茸茸》
　　《Brutus》
　　两人在工作上的默契无间。村上对封面常有自己的想法，但他不会对插画师提出具体的要求：＂他像是一个特别高超的美术指导，引导人走向他想要的方向。＂
　　他们各自以特别的方式把对方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安西创作了一个木讷可爱的简笔画村上形象，非常高产，并登上了 BRUTUS杂志的封面。
　　他还出了一个教读者画＂村上＂的小教程——画一个村上春树，只要三个步骤：
　　而村上小说里反复出现的男主人公＂渡边＂即是取自安西水丸的本名渡边昇。
　　生活中的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好友。村上春树常戏说自己和安西像是＂命运般的相遇＂：两人喜欢同样风格的绘画与文字，生活态度相似，酒量也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也以调侃对方为乐，可谓＂相爱相杀＂。村上曾经提到走在路上时被读者认出来过：＂因为您的脸，我早就在安西先生的画里见过了！＂他大为不解，＂我的脸，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结构那么简单吧！＂
　　一逮到机会村上还会挪揄安西的画风：＂把水丸的画和小学生的放在一起，恐怕他自己也分不出来。＂
　　而安西反击的方式，则是一碰到村上的妻子就会主动打招呼，说着＂小说家是很受欢迎的，让他单身出去旅行之类太危险了，你可得当心＂之类的话。
　　在 2014 年，安西水丸因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
　　今年四月，世田谷文学馆举办了安西水丸的个人回顾展，收录了他从童年到晚年间五百多幅创作，以及他作为一名旅行者在世界各地收藏的工艺品。
　　其中，有一件展品让人挪不开眼，是村上的信。里面提到：＂失去水丸的两年间，我再次发现，世界上有许多空白只有他可以填补。我常常想到‘必须要请他来画这部分！’然而当我环顾四周，再也找不到水丸了。＂
　　而在信下方的一小幅插画里，一起喝酒的村上春树与安西水丸正聊得起劲儿，聊着一些仿佛只有彼此能懂的话题。
　　安西水丸展上村上春树的信
　　村上春树：水丸是为数不多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如何无力地生活在这个被压制的世界中，又同时很难被那些怪事撼动的人。他像是我灵魂上的兄弟。
　　安西水丸：他（村上春树）写的字就像＂炸麻花＂那么容易读。
　　《无情/厄运》
　　吉本芭娜娜小说中最常出现的主人公是＂不真实的漫画化少女＂：独自一人面对现实甚至苦难，但拒绝成长和进入现实，却又藉由善良和温柔的力量平抚创伤。
　　这样的少女形象在日本文学界的独特位置或许难以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不过如果看看奈良美智笔下的大眼睛小女孩，你会发现：就是她了！
　　虽然一个是小说家，一个是插画家，但两人对少女形象的执著都源于相似的童年经历。
　　吉本经历过一个漫长而孤独的童年，立志成为作家的她却一直在著名文学评论家父亲的阴影下保持谨小慎微，幼年左眼弱视让她不得不带着眼罩度过了一段漫长幽暗的岁月。
　　而另一方面，寡言的奈良美智在孩童时期总是独自玩耍，在德国留学时因为语言沟通困难身边也没有好友，绘画成了他唯一的表达方式。
　　《雏菊人生》
　　《阿根廷婆婆》
　　《雏菊人生》（左滑试试）
　　虽然二人的创作媒介不同，但他们笔下的小女孩形象都带有相似的＂疏离的天真＂，是站在现实的地面上用漫画般的幻想挖一条通向童年的隧道。
　　或许正是相似的经历带来的灵魂共鸣，让两人的创作可以这样一拍即合，独特的冷静气质中仍保持住了童稚。
　　吉本曾这样评价奈良美智：＂他的作品唤起了我心中关于异国寒夜遥远而熟悉的气息；雨的气味穿越童年的窗口扑面而来的清新；小心翼翼观察一只草叶上的小虫时的屏气凝神；四壁雪白的房间却偏偏有着木质地板的悲哀。＂
　　Cosmic Girl, Eyes Open & Eyes Closed, 2008
　　Moe No Suzaku, 1997
　　After the Acid Rain (Day Version), 2010
　　在奈良美智的回忆录中，他提到自己曾借住过吉本家的沙发，而吉本也撰文专门描述过奈良在人际交往上的＂洁癖＂。还有一个小巧合是：＂吉本＂（Yoshimoto）和＂美智＂（Yoshitomo）的日文读音仅有一音之差。
　　随着奈良美智的艺术路线渐渐偏向大型绘画与雕塑，吉本芭娜娜便不再找他负责插画了，但她会在采访里温柔地说：＂我们私下依旧是朋友。＂
　　奈良美智的装置艺术 © Rubell Museum
　　吉本芭娜娜：尽管我所熟识的奈良是个快乐的家伙，有点乖僻，和一些玩世不恭，而当我看到他冷静的一面的时候，这一发现便挥之不去，正如这种冷静始终跟随着他以及他的作品。
　　奈良美智：现代作家中，我唯一拥有全部作品的，就是吉本芭娜娜。
　　《战争》
　　如果说吉本芭娜娜在自己作为文学评论家的父亲那里得到的是创作上的谨小慎微，那么这对来自葡萄牙的父子——何塞·雷迪亚（Jose Jorge Letria）和安德烈·雷迪亚（Andre Letria）则向我们展示了，父子关系怎样成为了文字与绘画关系中一种特别的联结方式。
　　何塞·雷迪亚是葡萄牙最知名的儿童文学创作者之一，除此之外也创作诗歌、舞台剧和小说。而他的儿子安德烈·雷迪亚则毕业于里斯本艺术学院，曾于 2000 年获得葡萄牙插画奖。
　　通过自己创办的出版社 Pato Logico，安德烈和父亲已经合作出版过五本绘本，包括《如果我是一本书》《月亮写了一首诗》《战争》等。
　　《战争》
　　父亲何塞不仅文字充满想象力，主题也跨度很大。相应地，安德烈也巧妙地变换画风，时而是明亮大胆的笔触和颜色，时而带有魔幻现实主义味道，与文字完美契合。
　　它帮助读者从抽象的诗句中提取具象的色彩，也让角色漫游和探险的角落在画中有了可以实际去感知的形象。
　　《如果我是一本书》
　　《月亮写了一首诗》
　　为诗歌创作插画往往是最难的，因为缺少故事情节的指引和画面性的描述。安德烈会＂有意识地抓住阅读文本时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图像＂，用属于自己的视觉语言解读甚至挑战父亲的文字。
　　＂在我父亲的年代，作家才是创作过程的核心；90 年代之前，葡萄牙也没有多少做图画书的传统。＂ 而他从不等父亲告诉自己该如何创作就直接提起画笔，在成稿时给父亲惊喜。图像和文字互相拉扯着彼此前进，探索更多可能的表达方向，这或许也是代际合作碰撞出的独特火花之一。
　　安德烈总是以三重身份面对自己的父亲：作为儿子，他可以对父亲有更多要求；作为插画家，他要对父亲的文字有足够准确的解读能力；最后作为出版商，他必须站在读者角度，对内容创作进行商业考量上的平衡。
　　出自 Estrambólico,是父子二人为儿童设计的一本有关＂奇异变形物＂的绘本
　　尽管过程往往既像是＂战争＂又像是＂妥协＂，但最终作品都呈现出文字与图像之间的最妙组合。毕竟，又有谁能比儿子更懂父亲呢？
　　安德烈·雷迪亚：作为儿子，我可以有＂身份便利＂来向我父亲提出更多要求；我父亲从前并不习惯根据插画师的意见来修改自己的文字，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获得了许多乐趣。
　　《特雷西·贝克的故事》
　　做个不太恰当的类比，儿童作家杰奎琳·威尔森（Jacqueline Wilson）所著的＂特雷西·贝克的故事＂系列在英国的一代人心里的地位，就像＂淘气包马小跳＂在 90 后心中的地位一样。这个系列故事成了 2000 到 2010 的十年间英国图书馆借阅率最高的书。
　　有趣的是，1996 年，系列中的《坏女孩》在儿童文学排行榜上名列第七，就当杰奎琳觉得自己有望冲击榜首时，第二年，哈利波特系列问世了。
　　尽管如此，＂特雷西·贝克＂系列在英国的影响力依旧不可小觑。至今，这五十本书在英国的销量已经超过四千万册。
　　尼克·沙拉特（Nick Sharratt）从 1991 年杰奎琳的第一本书开始，就为这个系列创作封面与插画。从那以后，杰奎琳再没有和别的插画师合作过。
　　《杰奎琳·威尔森的世界》
　　《留宿》
　　尼克画中泡面头、小眼睛的特雷西·贝克的形象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后来 CBBC（英国广播公司儿童频道）把这部书改编成电视剧时，女主角看上去像是照着插画里的形象来找的。
　　杰奎琳在完成第一本《特雷西·贝克的故事》时，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这本书能有很多插图＂。
　　经编辑介绍认识了尼克之后，两人坐在咖啡馆里第一次见面。杰奎琳说，＂我喜欢他画画的风格，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完全离奇古怪的画，而尼克当时穿的却是一套传统西装！＂
　　就当这份合作关系差点没戏的时候，杰奎琳因为流鼻涕所以弯下腰从包里拿手帕，正巧瞄到了尼克亮黄色的袜子从裤子下摆露了出来。她的想法立刻就变了：＂没错，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不过，当时二人从没想过这场合作能持续三十多年。
　　尼克的画风大胆，笔法复杂，但对儿童读者来说又十分友好。他能准确地感受到杰奎琳独特的和读者沟通的方式，＂当我阅读她的手稿时，就像找到了一个孩子的日记。＂
　　一开始，杰奎琳还会给尼克一些插图的建议，但后来就直接放心交给尼克自由发挥了。因为他们之间有那种＂可爱的共鸣＂，所以非常相信彼此。
　　杰奎琳也常说，尼克仿佛＂住在自己的脑袋里＂，因为如果她有绘画才能的话，画出来的东西大概和尼克一模一样。
　　遗憾的是，两人在最近选择结束这段合作，尼克会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个人项目，杰奎琳也将合作新的插画师。二人合作的最后一本书 The Runaway Girls已于今年 3 月出版。
　　这对很多小读者来说是很大的打击。在读着特雷西·贝克的故事长大的一代人眼里，两人文字和图画的合作像是自然而然的——＂当我想到她的书时，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就是他的画！＂
　　这或许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好的插画和文字是怎样做到相辅相成的。
　　杰奎琳·威尔森：我看到尼克的袜子从裤子下摆露出来，是亮黄色的。当时我想——没错，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尼克·沙拉特：当初那个介绍我们认识的编辑觉得我俩会很合拍，他的预感太对了！
　　撰文：Lili
　　设计：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