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飞深圳的途中,才开始写周记。空乘来和我说话,我总是叫他们不要打断我。于是,熄灯之后,我像蟑螂一样忙着,同时(理所当然)被人讨厌。 这段时间实在古怪。我只在北京住了两个晚上,其余时间在不同城市的酒店里——虽然我在北京的住处没时间收拾、满目疮痍,但是入住酒店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想方设法地寻找那些房间或者服务的不如意之处。例如,房间镜子不能太多;例如,床铺上面的吊灯破坏了风水;例如,酒店早餐的橙汁是浓缩果汁,这让我一天都过得没有人的尊严。 我可以睡在一张坏掉的床上,可以连续三个中午吃方便面,我可以吃人造肉汉堡,我可以在机场打地铺,但果汁不能是浓缩的。 这种人格缺陷,实在很难说得清! 并且,心情也不是绝对的。一周之内第六次飞行的状态让人疲惫,但它带来的并不是绝对的悔恨、愤怒。它让我感到……怎么说呢?有些……自满。"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人生哦。"仿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但不是绝对的自满,与此同时我感到羞愧和忧郁。就像……乳头不小心被刮到、蹭到的那种……忧郁,而且你真的分不清那是忧郁,还是 这种生理现象,实在很难说得清!(你不会正好想去搜索"乳头忧郁"这种东西吧?) 好消息是,日常看不到或者没有时间看的电影,都可以在这些航班上看完。例如《死亡诗社》(台版翻译是《春风化雨》)和《地狱厨房》(糟糕透顶),前后两部电影的差异,堪称云泥之别。我承认,尽管我总是觉得自己看过了《死亡诗社》,后来意识到那只不过是曾经在英语课上看到过一些剪辑,或是社交网络中见到过一些截图,并没有完整地观看过,因此错过了很多细节。那句"世界是你手中的牡蛎"出现时,我的眼泪简直立刻就喷洒而出,导致机舱里下起了小雨。 最大的惊喜是《纽约的一个雨天》,我后来在回北京的海航航班上看的。 甜茶 Timothée Chalamet 奉献了才华横溢的演出——他这个时代里真正的天才演员,纽约,一座梦中之城,通过他个人的演说和旁白,变得忽远忽近。女主角 Elle Fanning 则展现出了明显高于她姐姐的幽默感,她的肢体表演,几次把我逗笑。安静的机舱里,坐在我旁边的中年商务人士,有两次被我的笑声吓到,转过身看着我。他可能在想,怎么混到了这个年纪,还会碰到这种毫无素质的乘客!实际上我已经拼命憋住了许多笑声,如果在电影院,则没有这样的烦恼。要怪就怪导演伍迪·艾伦这个糟老头子,一把年纪,不仅懂得油嘴滑舌带来的喜悦,还能保持幽默的成色——他真是讨人喜欢。 幽默感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欠缺的精神。只可惜——我必须说,只可惜,大部分人的幽默感都长在脐带上。 在出生那一刻就被剪掉了。 其实我是断断续续打开手机记录这些事情的。最开始,我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当时,我们马上就要到深圳了。那趟国航航班真是糟糕。离落地还有四十分钟,空乘就坚决锁闭了洗手间。我就像一只被锁在家里、无处可尿的看家狗,每熬过一秒钟,我对工作的怀疑就增加了一分。 我上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为了杂志出外景。彼时我们为了拍摄杂志大片,要去北京郊区出差。那地方实在偏远,有时甚至接收不到手机信号。我们的广告客户被我怂恿,也要一起出发去探班。 因为我不会开车,他就把自家车子开了出来。(真是抱歉!)事情就发生在回程。正值傍晚,我一路上为了打发时间,喝了很多水,理所当然地想去洗手间。"我可以在这儿靠边。"客户说。 "没事儿!"我说。我怎么可能在客户面前、跑去马路牙子上撒尿?于是我拒绝了。车子开在高速公路上,却因为遇到很多拥堵的路段,开得很慢。我感到,距离下一个加油站好像有一百公里那么远,我感到生不如死,心里默默地说: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交换一次撒尿的机会。其中包括:一周出七个差。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发现只要从最近的高速出口出去,再开大概一公里,就能到达一座加油站。 因为每次出差都会遇到不同的客户、朋友,我们谈论的话题无外乎相关的工作。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并非因为我是个工作狂或是脑子中毒,而是因为,我总能学到东西。 我记得,一路上这位客户(在我的要求下——真是抱歉)向我介绍自己服务过的上一个品牌的故事,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海外品牌,充满了有趣的故事,他说得津津有味,我也听得很开心(但那是我开始憋尿之前)。然后他话锋一转,提到了目前的公司,一个全新的国产品牌。"全新",意味着它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为了把品牌做起来,市场和公关部门必定需要付出更多的创造力。"去完成这些故事,就是我们的工作。" "去完成这些故事",听上去就很热血。我坚信,品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商业的本质。我备受鼓舞,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去做好一个品牌的决心,仿佛只有做好了品牌,我们才可以说,"世界是你手中的牡蛎(The world is your oyster)"。 这段时间我和同事到上海见了很多商业客户,按说我不是媒体销售、也不属于我的业务范围,但每次和他们见面,我都自得其乐、获得启发。按照同事的观点,这个世界上没有糟糕的品牌、好的品牌,只有糟糕的做品牌的人,和好的做品牌的人,做品牌的人是最关键的。 因为"品牌"的存在,我就很容易被别人的企业文化迷住。有一个上午,我和迪士尼的朋友约在上海一个亮丽的西餐厅吃午饭。我们没有商业上的往来,严格来说不是客户关系。这些在"全球最佳雇主"公司上班的人,午饭期间无一不在谈论迪士尼出品的电影,从漫威到皮克斯,迪士尼帝国为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闲聊素材,例如,到底哪一部迪士尼电影让我们流过最多的眼泪,例如,《阿凡达2》到底什么时候能够上映,例如,正在上映的《冰雪奇缘2》……额,这个不聊了……"而且我们到公司,就会聊电影,因为迪士尼的电影总是一部接着一部!"有人说道,"这家公司太好了。" 一方面,我感到自己突然羡慕起他们的工作,另一方面,我感到心情愉快,必须要报以同等的愉快,就和他们说,前段时间《沉睡魔咒2》上映的时候,我和公司同事一起去看了。其中两位男同事,在电影放完之后有了不同意见。"好看在哪?我实在很难进入这部电影。"其中一个同事表示。 另一个同事则义正言辞地反驳道:"因为你不是公主!" 他们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当然,我们也会小心翼翼地谈论一些非迪士尼的作品,但总体而言,在某种意义上说,在一个价值观越来越分裂的世界里,这些电影我们找到了人类的共识。 不过,在羡慕别人的工作这件事情上,我最主要的羡慕对象是建筑师。当我抵达深圳宝安机场时,这种心情又一次被唤醒。 宝安机场航站楼的设计,对我来说是唯一能比肩首都机场 T3 的作品。(大兴机场没实地去过,不敢比较。)犹如一面完整的白色纸张,被完美切割和拉伸,视觉统一,是真正被"设计"过的公共建筑,国内其他城市的机场则千篇一律。如此大规模地借助自然采光,即便在当下也是很先进的设计理念。 我认为,大家都没有意识到深圳有这样一座机场是多么幸运,反而 take it for granted!没开业之前我有机会采访过设计师夫妇 Massimiliano Fuksas&Doriana Fuksas,那些关于密恐的评论让他们感到被冒犯。是的,如果只谈论密集恐惧症、人云亦云,会错过很多。 但这座航站楼是否真的完美无缺呢? 在深圳大约20度的冬天里,我下了北京-深圳的航班,上身还穿着毛衣。我徒步大约一公里,才走到网约车上车点。我的面色发白,意识到自己前一天才练习了蛙跳,嘴里振振有词: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建筑!"☁️ 不爱在周记里发图的我还是要带来《死亡诗社》的截屏,这是流传最广的一个镜头,也是可以抛开剧情去谈论的真理: 还有《纽约的一个雨天》,不要问我哪里有资源,我在飞机上歪打正着看的: 遗憾的是,深圳也有雾霾。但没有雾霾的时候,深圳给人的感觉是个燃烧的少年。"这么久不见,要记得多吃饭,长高高哦!" "那个"机场: 下面两张图一张是飞机飞出北京时看到的山,一张是回北京时看到的。一些往南飞机会先往北飞,然后调一个头,再往南飞。 我喜欢飞机每次归航时,在城市北边绕的一个大弯,这样总能见到群山中的古代遗迹。阳光下面,山顶有时候会呈现出一条条金色城墙。虽然那个"在太空也能看到长城"的说法已经被证明是谣言,但是这些线条,有时候真的像外星建筑,超现实,像科幻电影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