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几天对今天的天气作了预知,知道今夜有朗月。于是一早,我便从城里起程,赶回那遥远的,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那是月我相望最初的地方,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与月重逢,才能温出岁月的味道来。 吃过夜饭稍等片刻,万里晴空月亮升起。那月起始还罩上层红晕,但渐渐地,渐渐地通身泛白,状若犁铧,清辉四射,天地莹白。 我从楼顶下来,关上门向屋外走去。小山村每家每户,只剩些留守老人和小孩,他们又节约电,又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那皓月,已早早睡下,故此静得使秋虫的低吟浅唱尤其突显。 夜静月明,总使人易生凄凉况味,此时的我便是如此。 我踏着溶溶月色下的村间小路,在寨子里漫无目的地穿行。心里期盼能在路上遇到个儿时的玩伴,但我来来回回走至半夜,连个人影都没有。 而在我的孩童时代,每当有朗月的夜晚,村路上是热闹非凡的:有顽皮的小伙伴在玩闹时的相互追逐,有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充满柔情蜜意的山歌对唱,有不知疲累的庄稼汉相聚论古今话桑麻,甚至有晚归的一群山羊在叫春…… 而如今,村路变宽,村屋变美,村上月更白,却再也找不到曾经那热闹而古朴的味道。 走至一座高大的屋前,我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下。抬头一望,这才明白突然停下的原因:以前这里是所小学校,我现今在知识的海洋里泛舟,就是从这里扬帆起航。 小学校有个大操场,在那些早已渺远的月夜里,操场上总会聚集着好多青年小伙打篮球。我的哥哥便是那体育健将中的一员。 彼时哥哥才十五六岁,打得一手好球,尤其是那三步上篮,动作又迅捷又优雅。只要他拿着球,鹿儿般往篮下左冲右突,背后必传来阵阵掌声与欢呼声。 哥哥长得白皙俊美,脾气温和,人缘极好,村里的大人们谁见了他,都要夸上几句。 我对有这个哥哥非常自豪,每晚他出去打球,我必跟着去。去时,又总要他先弯下腰,好让我两脚骑坐在他的肩头。 到学校操场时,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边上,然后如仪式般,每次都要亲一口我的额头,才跑去跟别人抢球。如果这会打球的人不多,他抢到球时,便会跑到我面前,将球递到我手里,叫我往篮上投。 而我力量小,总不能将球投到框上,换来的是阵阵不带恶意的笑声。哥哥也笑,只是他的笑与他人的不同,他的笑里带着无尽的鼓励,说今天投不到,回家后多吃点饭,明天后天就一定投得到。 这样的哥哥在我生命里甚至比父母还重要。我感觉他就像天上的月亮,那么帅,那么迷人。月亮一出,我见了月便要见到他。见不到便得四处寻找,找不到就哭,任谁哄都不起用。而哥哥也很少让我失望过。每个月夜,无论去哪,都会带着我,就算有时是和村里最美的姑娘约会。 可我五岁时一个月亮最圆的夜晚,哥哥打完球,背我从球场回来时,特意在村里多转了几圈。他突然告诉我,往后三四年不能带我看月了,他要到远方当兵去。 我一听,顿时泪雨滂沱,从背后圈紧他的脖子说不让他去。他说不行,当一名兵哥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如果没能实现这个理想,他的一生将变得没有意义。 我哭得更凶,将他圈得更紧。哥哥轻轻一笑,笑着笑着声音就哽咽了,说以后弟弟想我就抬头看月亮,看到月亮就当看到哥哥,这样你就不想我了。我半信半疑,望着月亮发呆。 哥哥去军营后,我恨不得每晚都出月亮,因看到月亮,我就当看到了哥哥,减少我的思念之苦。可我又是个怕黑的孩子,就算月华如水天地皎白的夜晚,我也不敢一个人出来。 这时妈妈代替了哥哥,她不管白天做农活时多累,都会牵着我的手向学校操场走去。我家离学校不算近,所以路上有时她会休息下。哪怕只有几分钟,她也会趁机给我讲讲与月亮有关的故事,给我背背写月亮的古诗词。 我至今犹记得妈妈背诗词的声音好听如歌谣。她最喜欢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月》。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皮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妈妈背这些诗词时,总是抬头望着天空中那轮圆月,白白的月光倾泻在她宁谧的罩着淡淡哀愁的脸庞上,圣洁而沧桑,似乎她的人生与那月儿一样,也有过许多的阴晴圆缺。 因路上耽搁,通常是我和妈妈到学校时,操场上已热闹非凡。小伙子们在一边打篮球,小伙伴们在另一边玩各种游戏:老鹰捉小鸡、捉迷藏、跳莲花落、耍武术等。 我对耍武术最感兴趣。一到操场便挣脱妈妈的手,跑向那两队正杀得天昏地暗的人马旁边观战。小伙伴们见我到来,两派人马都会停下,问我想不想加入他们的阵营。而我因怕痛,每次都只作壁上观。 金花表姐是那群小武林高手中唯一的女孩。她健壮而敏捷,和敌方对打时,时而挥拳,时而踢腿。拳腿带风,虎虎生威。每挥一拳,每踢一腿,嘴里都要吼出一声——哈! 在她的勇猛攻势下,敌方的武林高手们,节节败退,东躲西藏,而她又好强,总对那些手下败将穷追不舍,非得人家跪地求饶,投入她的门下,拜她为师不可。 我清楚记得,金花表姐在每次举行收徒仪式时,双手插在腰间,威风凛凛,盛气凌人,仿佛天下唯我独尊。温柔的月光也不能温柔她的脸。可我依然觉得她好美好美,以致看她时,忘了远方军营里的哥哥。 在我看武林高手们打斗看得五迷三道时,操场那边的妈妈被几个村姑围着,她们要妈妈教她们唱月下情歌。 我外公是当地有名的苗歌手,妈妈自然也会唱一些。于是,在各种嘈杂的声音之上,有股合声异常入耳: 月光星光亮堂堂,亮得妹心好惆怅。 抬眼四望一片空,何处才有我的郞? 月光星光亮堂堂,一路照妹去寻郞。 又爬山来又涉水,山头水际月茫茫。 …… 这合声音调特别,曲折悠扬婉转;音色清纯,丝丝缕缕,如纱如光,飘飘袅袅,消散于无边无极中。 在唱歌的五六个女孩中,满菊姑姑(不是亲姑)长得最漂亮,唱得也最投入。她散开一头如瀑般的黑发垂于脑后,眼眸对月,瞳仁似水浮光,盈盈两汪春愁秋思。 不唱歌时,她便翩然而舞。她没学过舞蹈,依然舞得有模有样。曼妙的身段,纤长的四肢,柔若无骨,一扭一转,如丝飞,似带飘,仿佛一月下女神,正欲离尘飞仙。 妈妈在目不转睛看她舞蹈时,眼神有些忧伤,不止一次小声对我说,但凡美的东西都有重量,而你满菊姑姑太美,但愿她能承受得住这份美好,而不给她的人生带来更多波折。 满菊姑姑的人生到底有没有波折丛生,我不得而知,因我很快念完小学,远离了小山村到他乡求学去。后来工作了也只是偶尔回乡,而满菊姑姑,金花表姐,她俩多年前就像歌中所唱的那些花儿,已散落在天涯,很少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世事裂变,物是人非。即便是我最最亲爱的哥哥,这些年为了生计,也早已把家乡当成异乡,只在年末候鸟般回来,完成一年一度的迁徙。 妈妈更是垂垂老去。身成岁月的弯弓,迈着颤巍巍的细步,慢慢走向生命深处。 我呢,离家后没有了妈妈的陪伴,月夜里已基本不出来看月,多愁善感的男子,容易望月伤神。 但是今夜,我却特意奔回乡来看月,像奔赴一场祭奠时光的仪式。 夜已深,我从小学校旧址转身回家。月更明,光更白。那是旧时月,也是旧时光,可曾经那些月下的热闹,带给我热闹的那些人,都被月光带去哪了呢? 月光啊,分明是另一种形态的时光。 明月啊,总是缺了又圆,暗了又明,人生呢,曾几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