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非 (接上期) 三
人的物质生活丰富满足了,还需要比物质更暖心的精神追求。精神富有才会使物质满足更有踏实感和成就感。 廖名缙就很敏锐地看到了浦市繁盛背后人的精神空乏和渴求,在为水星阁作记时如实刻画了当时的情景:"生事既裕,则出所有以营浮图老氏之宫,祇林绀宇,遍市郭而参差郡县所治,莫之与京。"意思就是那些发了财的富人们日子优裕后,舍得花大价钱营造寺庙庵堂,遍布市郊和郡县治所,荧煌炫丽,简直无与伦比。 但凡到过浦市的,都会感到浦市是一个特别敬神崇圣的地方,曾经宗教坛庙林立,祭祀活动风靡。唐宋年间浦市就有寺庙,清代至民国期间坛庙一度扩至百余座,像神灵一般静候在浦市各个街坊及周边村落,时人称浦市为"湖南庙乡"实在是名不虚传。 浦市被冠以"神佛之城"并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噱头,而是久经风雨洗礼的归属。 实在不用多想,浦市有一片并不贫瘠的适宜民族信仰繁衍的荒原,浦市本地民族宗教源远流长,原本就不缺万灵的圣神和拜神的氛围。下湾遗址上形状特异的"灰坑"和大型祭祀区就足以说明浦市区域在远古时期祭祀活动就已相当频繁。浦市尚巫好祀由来已久,供奉傩神、云雾仙娘、梅山诸神,分外看重盘瓠祭祀和三王崇拜,盘瓠庙、辛女庙、天王庙以往随处可见,这无疑是浦市最具地方色彩最凝重的万神崇拜的底色。 在浦市坊间走多了,对浦市熟稔了,就自然会把这个"神佛之城"看得更全更深一些。真正撑持"神佛之城"兴起和鼎盛的还是外来文化的输入积累。输入的方式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外来人的带入。"江西填湖广"和商业繁荣吸引造成了一大批外来人迁居浦市,同时一并带来了他们的宗教信仰,诸如关夫子庙、伏波庙、先农坛、南王公、岳武穆庙、雷公庙、万寿宫、张公庙、鲁班庙、黔王宫、黑龙庙、轩辕宫等一类宫庙,各敬各的祖先圣人,这些崇拜都无不与他们从事的行业和崇尚正义有关。另一种就是历代王朝有意识的文化输入。儒家、道家、佛教的传入,从来都是统治者明教化的主流方式。春秋时期军事家管仲在《管子·牧民》中明言,教化庶民的根本方法就在于"在明鬼神,只山川,敬宗庙,恭祖旧"。 浦市是楚地通往大西南黄金水道上的致命隘口,是外来文化跟土著文化交融的码头,也是外界从激流险滩走进湘西重岗复岭和湘西走出屏障环溪榛莽深翳的门户。湘西曾因为这方山水与中原内地联系是多么的紧密,然而又缘于这方山水与中原内地疏远了距离。浦市地理位置是如此的扎眼,古代统治者自然会紧握在手,视为行教化的堡垒和通道。 儒家的学宫、佛教的寺庙、道家的观殿占据了浦市坛庙庵堂的绝大多数,这一点不足为奇,恰好喻示了儒释道三家已在浦市一隅得到深耕密植,化驰如神,向风慕义渐入人心。 若论儒释道三家对浦市的影响,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佛教。泸溪自唐时设县,即有佛教寺宇,在浦市就建有浦峰寺、上方寺、浦兴寺、道堂庵。其中浦峰寺名声最大,金碧丹青的大庙,早先建于天云山,北宋元祐时迁至浦市对岸江东,改名为江东寺。浦峰寺又称石林精舍,唐代诗人郎士元有诗为证:"石林精舍武溪东,夜扣禅扉谒远公。"江东寺现仅存一个大雄宝殿,曾有一座木制的转轮大藏,本地传说是天下三个半转轮藏之一,样子如塔,高至五丈,上面全是木刻的菩萨,转动时如龙吟太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浦市青草出土了一件五代时期的人物坛,坛面雕有庙宇和人物奏乐、拜佛、观花等场景。五代紧接唐代,浦市竟然发现这个时期布满佛教元素的古坛,唐代浦市兴建佛寺让人越加敦信。 浦市礼佛起于唐代,盛于清代,极盛时佛教寺院多达数十座,接近湘西地区寺庙总数的两成。日渐随乡入俗的盂兰盆会成为浦市一年一度的佛家盛会。 在沅陵至麻阳沅水沿河一线,弹丸之地的浦市唐代所建寺庙之多堪称首屈一指,这着实催人幽思玄想。唐贞观初期,李世民颁发《为殒身戎阵者立寺刹诏》,安抚战乱,自求赎罪,顺民归化,但愿天下百姓闻听钟鼓梵呗,变炎火于青莲,易苦海于甘露,由此可见李世民敬天恤民收拢人心的某种诚意。 几乎可以这么说,浦市每一座坛庙都供奉着天下无双的神,每一个浦市人心目中都装着无所不能的神,每一个月都有约定俗成的宗教活动和民俗仪式如期举办。敬神酬神深深地烙在每个浦市人的心底。在神的注目下,不断有新的行业应运而生。所有的活动,所有的仪式,所有的节日,所有的聚会,所有的表演,都要焚香、化纸、吃喝、放鞭炮,故而浦市出土纸,出肥猪,出鞭炮。 闹市的鼎沸与坛庙的肃穆在浦市找到了一种默契。 四
浦市枕靠大河,占尽地利,舟楫往来,百货流通,繁盛若锦,自然离不开一代又一代人的守候图治。 唐代初设卢溪县时就创立浦口水驿。南宋朝廷设置浦口堡,加强水道扼控,岳飞部将谭子兴率军驻守浦口。明代创置浦口溪洞巡检司。清康熙时辰州府通判进驻浦市。清嘉靖时通判周士拔膺命兴修浦市石城,加筑瓦寨垅、浦溪、峨眉湾三小堡为拱卫,以解黎民风鹤时惊之忧。由于浦市位置卓殊,历史上曾出现"沅泸交管"局面。 当政者保境安民厮守一方繁华不可谓不用心良苦未雨绸缪,然而,物壮则老究竟是天地万物运行之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朗月总有月晕,繁华总会落寞。 "繁华有憔悴。"凭藉冶铁搭起的浦市繁荣舞台终会因冶铁的凋零而谢幕,依附驻军筑起的浦市壮盛大厦必将随驻军的消散而坍圮。 鸦片战争前,浦市锻铁远销武汉、上海,占据东南大半,盛极数百年,蔚为大观;鸦片战争后,南京条约丧权辱国,海禁大开,欧铁大量输入,充斥国内市场,浦市原始冶铁业受到严重冲击,加之浦市及江东铁矿石资源日趋枯竭,洞老山空,冶铁业无米为炊,"火光波涛翻,烁烁走珠玉"的宏大场景黯然褪色,瞿唐康杨四大商贾相继谢落。 辛亥革命波澜壮阔,推倒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清朝苦心经营统御苗疆的军事指挥系统随之瓦解,军事编制发生了重大变化,新编军队调动频繁,部分省中协饷也改由各县厘金措调。原先用于守备的一笔庞大饷银瞬间蒸发,与此相关的金融活动戛然而止,浦市一切消费性营业眨眼间犹如淹没于轰然溃决的洪水之中,红红火火的炽盛商埠毫无征兆地进入了漫漫寒冬。 冶铁业凋敝,省拨军饷落空,如同抽干浦市的心血,浦市商城再无支柱。浦市已是失血孱弱之躯,却还要时不时地忍受暴风骤雨的肆虐,横祸劫难屡屡不期而至,无情践踏这方懋迁之地。 早在南宋就发生过徭民掠占浦口的事件,大片田野荒废不堪。《宋史》载:南宋乾道七年(1171年),知辰州章才邵上言:"沅陵之浦口,地平衍膏腴,多水田,顷为徭蛮侵掠,民皆转徙而田野荒秽。"这恐怕是浦市的磨难首次见诸于史册,而且是正史。 乾隆六十年(1795年),湘西、黔东苗民起义,浦市惨遭马舞之灾,市民心胆破裂。周士拔临危受命回任辰州府通判,办理安辑善后之事,"至之日,一片瓦砾,满目荒凉,商旅大半迁移。"(《防浦纪略》) 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西征攻占浦市,住留五六天,一时大军拥集,兵戈扰攘,烟尘匝地,居民慌乱逃生。咸阳一炬的无妄之灾又一次降临浦市。 1915年,袁世凯称帝,蔡锷在云南起兵讨袁。马继增奉袁世凯之命,率部(泸溪人称之为北兵)由赣入湘,溯沅江而上,堵截蔡锷部队。北兵过浦市烧杀抢劫,制造了骇闻的浦市"北兵之乱"。 1934年,沈从文先生回到故乡,路过浦市这个大地方时,目睹眼前的萧条,不禁感慨万千:"如今一切都成过去了,沿河各码头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紧紧的挤在一处。"(《泸溪·浦市·箱子岩》) 每一场变故都叫人猝不及防,海啸山崩;每一回兵燹都会覆巢毁卵,生灵涂炭;每一次大火后都是满目疮痍,尺椽片瓦。浦市在挣扎中呼啸,在自愈中澎湃,在坚韧中奔腾。 然而这一切总在并已在波澜中幻变,层彩叠出,霞明玉映。而今薄雾烟煴的浦市河面上,依旧浮荡着何其壮丽稀有充满欢欣热情的桨声橹歌。 五
"保持它的名称,使沅水流域的人民还知道有个‘浦市’地方,全靠鞭炮和戏子。"沈从文先生对浦市辰河高腔素有一腔浓情。画家刘鸿洲老先生说,沈从文对辰河高腔很痴迷,回乡听戏,看到动情处,就不由得在一边暗暗落泪(大概是联想到自己在沅水漂泊的日子)。这也难怪在他的散文中不惜用很长的篇幅来写浦市的高腔,也难怪他会说要使后人知道有个"浦市",全靠戏子。 浦市人欢喜戏,且懂戏,这是沅水两岸的辛女崖和箱子岩见证过的古老印象。浦市人是一个开放的集合体,包括老板、掌柜、店员、工匠、商贩、财主、书生、先生、官差、炭户、矿工、船家、水手、排工、脚夫、侠客、镖师、和尚、尼姑、道士、苗巫……有重义的也有无情的,有肥的也有瘦的,有栖居的也有流浪的,有贫寒的也有富贵的,有粗俗的也有高雅的。被湿漉漉的沅水滋养过的浦市人就是懂得很多,很乐意很艺术地把人间恩怨世道沧桑装进吹拉弹唱的戏里,在戏里构筑一个嬉笑怒骂爽朗开怀的世界。 辰河高腔的产地就在浦市。辰河高腔是江西戏曲弋阳腔开在沅水河谷里的一朵无比馨香的奇葩。明代,江西弋阳县曾姓两兄弟辗转流离来到浦溪,投靠万寿宫,授徒教唱弋阳腔养家糊口,隔三差五去大户家演唱。没有想到弋阳腔正合浦市人的胃口,大街小巷甚是稀罕,被浦市人奉若瑰宝。积年累月,经开明包容讲究情调的浦市人改编、添加、掺入、移植、组合、打磨,弋阳腔脱胎换骨,蝶变成地地道道的"浦腔浦调"浓郁的新剧种——辰河高腔。 弋阳腔是蓝本,辰河高腔"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戏里戏外都洋溢着大河情怀和韵律。音调里,巧妙地融入了民间小调、放排号子、山歌民谣和祭祀腔调,独具湘西韵调;器乐中,跳出弋阳腔尾声人声帮腔的藩篱,放开使用湘西流行的唢呐、笛子吹奏尾声,唢呐呜咽,笛子悠扬,锣鼓铿锵,与唱腔融为一体,悲壮催情;形式上,不断推陈出新,表演古朴有派,围鼓堂、矮台班、高台班各有千秋各取所需,演出灵活随变,有大愿戏、小愿戏、神会戏、彩堂戏、市卖戏,哪里有兴趣,就在哪里唱大戏。 辰河高腔经历了沧桑和繁华,戏里沉淀了沧桑的色调,晃漾着繁华的影子。声腔音域宽广,在高、中、低音区回旋有余,粗放时裂金碎玉,亢阳鼓荡,血脉偾张;柔和时细若游丝,嘤嘤婉转,柔肠百结。男人的大本嗓和女人的高八度花腔纠缠不休,洋洋盈耳,喷发出勾魂摄魄的魔力,注定辰河高腔盛行大湘西,飞越武陵山,正如光绪《湖南通志》所云,"浦市产高腔,虽三岁孩童亦知曲唱",注定辰河高腔成为蜚声海内外的"中国戏剧活化石"。 目连戏是辰河高腔的传家戏,也是戏班最擅长的拿手好戏,演绎的是"目连救母"故事,源于西晋三藏法师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扣人心弦,感人至深。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又叫鬼节),浦市选择这天上演目连戏剧,确有一番深意。目连戏既博大精深,又诡秘怪异,聚集天庭、人间、地府、儒、佛、道、人、神、鬼和巫傩等多种元素于一戏,揉捏搓捻在一起,这在传统戏剧中是绝无仅有的,也正好呈现目连戏的神秘湘西化。 每逢年节和农闲就要唱高腔,已经成浦市人闲情逸致的习惯。沈从文说,每到菜花黄庄稼熟的时节,在田野中唱高腔,特别有味,特别享受。其实在万寿宫看辰河高腔也别有一番情致,而且最适合看目连戏。 万寿宫位于浦市古镇河街,是当年浦市十三座会馆中目前仅存的一座江西客商会馆。十几根高大立柱把屋宇撑得开阔敞亮,戏台上男主角目连高腔骤起,一声唢呐、一阵锣鼓、一缕笛音合奏共鸣,此刻所有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只有知心同声的音律冉冉穿越升腾。 浦市不愧是一座有腔调的千年古镇,这腔调是辰河高腔给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