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生

　　头条创作挑战赛迷信是一种恶俗，让人生前不安宁，死后仍骚扰不停。
　　芹桂是三婆没有血亲的姐姐。那年大涝，浸死了芹桂的爹娘姐弟，芹桂命好被大水冲挂在树上，捡回了一条命。三婆出门找牛，一直找到了镇上，看见水尾塘口挂在树上的破破烂烂的芹桂，将芹桂摘下来带回了家。三婆太吃斋念佛，信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芹桂收养下来。
　　我至今还常常听三婆讲起芹桂的那些不幸。也是，欢娱和幸福总是片刻的，痛苦和不幸才令人莫敢忘却。
　　二十岁时芹桂出嫁那天，三婆一路哭、一路哭，一直到晚上还是没把情绪收回来，三婆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妹妹似的姐姐。芹桂看着泣不成声的三婆，也极为痛心。晚上，芹桂没去跟她男人睡，拉着三婆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她们都在一声声道别中去往了各自的生活。
　　芹桂嫁去了隔壁村子，后来跟着建根搬到了镇上。建根是个泥瓦匠，一门好手艺在整个镇上都出名。凭着一门好手艺和一股能干的劲，日子一天天向好。
　　一切的转变都发生在建根当爹的第五个年头。
　　二十一岁那年，芹桂难产，把儿子小满生下来后，落下一身病，柔柔弱弱，只能在家做饭喂鸡带孩，多走几步全身都发软。
　　但建根没有怨言，仍只是闷声干事。
　　失生永远都是悲剧，有时却会变成闹剧。
　　小满五岁立冬后的第三天，建根如平常一样，在嘱咐儿子外边天冷不要乱跑和帮芹桂熬下日复一日的补身子药后，带上家伙就出门了。
　　芹桂带着小满去楼顶晒日头，远远望着纵横的土地河塘，她希望自己赶快好起来，能帮衬丈夫，也好去三婆那里串串门、谈谈天。忽地，水尾塘口上平平浮着的东西飘似的进了她的眼。
　　娘，那是什么？怎么飘在塘上。
　　不晓得，你别看了，去找隔壁阿莲玩。
　　芹桂就那样滞瞪着水尾塘口，她太晓得那是什么了。十几年前，她看过更多的那种东西。那是人，那的的确确是曾活生生的人。但她就那样呆呆的望着。
　　她又看见一个男人走向水尾塘口，来来去去的找寻着什么，他看见尸体后捞起来细细认了片刻，便又扔回了塘里，之后像丢了魂一样走出了那里。过了一会儿，又有一群人疾走向水尾塘口。
　　这天丈夫回来跟芹桂说，半仙儿子浸死在了水尾塘口。芹桂只是小声应了一声，所以建根就没再往下说。
　　几天后芹桂出门买菜时，听卖菜的讲起了那场闹剧。
　　你晓得吗？就在前几天，镇上那个半仙本来还跟街上那些人你来我往的谈着天，突然间抱头大哭，边哭还边喊老婆去水尾塘口捞儿子尸体。
　　半仙老婆破口大骂，大白天的你魂灵丢了？咒你儿子死。
　　半仙却越哭越起劲，越喊越大声。一群人看着似乎真的有啥事发生，一阵小跑去了水尾塘口。
　　真的和半仙说的一样，他儿子浸死在水尾塘口，尸体都泡得浮起来。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怪爹，怪爹，我这次实在是无能为力，保不住你。我的阳寿换不来你的阳寿，爹实在是无能为力！
　　那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邪门。但半仙的名号也由此传到了隔壁好几个镇，有些人不远半百里来找半仙看相算命求签。
　　芹桂是知晓真相的，但她不能说，因为丈夫和半仙是搭伙的。镇上宗祠庙堂、修桥铺路、新居新坟都是他俩搭伙。
　　小雪那天，赣南那个破落村子依旧是升起着日头，芹桂还是站在楼顶端望远方，滞瞪着水尾塘口。她木住了，塘面又浮着一个人。满儿、满儿，芹桂大喊起来。迟迟未到的回应让芹桂绝望起来，绝望淹覆了芹桂，仿佛她也被水尾塘口污浊冰凉的水浸得透不过气来。他继续呼喊着，直到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夭觞之人，不得棺葬。就是没成人的小孩，死了不能用棺材来装。这是祖宗定的规矩。我儿子埋进坟里也是骨灰坛子，更何况你儿子才五岁，我儿子都十五了。没得说，棺材的事不能商量。
　　你儿子是你儿子，我儿子是我儿子，我才不管什么祖训不祖训的。
　　芹桂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建根看着瘦弱的芹桂，小声的让屋里的人散去。
　　芹桂看着木板白布搭起的灵棚，便晓得了一切。她自责、她悔恨、她失掉了自己的儿。
　　你也听到了半仙说的话，满儿只能用骨灰坛子，用不了棺材。建根说完便闷头吃烟，两人就那样沉默的坐着。
　　三婆赶来时，天早就黑了。一见到三婆，芹桂再也绷不住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
　　半夜，守在灵棚前的芹桂梦见了满子。
　　娘，我好冷啊！
　　满儿，你怎么一个人游游荡荡，你去哪？
　　娘，我没有棺材，只能回去浸死我的水尾塘口，娘，我冷啊！我无家可归啊，娘。
　　芹桂惊醒，像丢了魂灵一样。木木的想着满儿。就那样，芹桂坐到了天亮。
　　三婆看着肿红着眼的芹桂，边哭边跟芹桂讲着以前的事。建根木无表情，闷声一根接一根的吃烟，两个手指被熏得发黄。
　　傍晚，芹桂再也憋不住，跟建根说，你去，你再去跟半仙说说。
　　你也听到了，半仙埋自己儿子也没用棺材。再说有座坟有个归宿就可以。
　　昨天我梦见满儿了，他没棺材没地方去，一直在水尾塘口游荡。
　　建根无奈，也只是闷头吃着烟。
　　对，对了，那个故事是假的。半仙他在搞鬼，他根本就知道他儿子死在了水尾塘口。
　　三婆一听赶忙向门外走去，看有没被别人听见。
　　什么故事？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个半仙，他儿子早就被水浸死，他还看见了，用手捞起来又丢回去。他根本就是装神弄鬼。
　　不要乱说啊！儿子的白事还要求他帮忙。
　　我没，那天我就站在楼顶看得清楚。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你去、你去、你再去跟他说说。
　　我去，我再去问问。
　　建根一去就是一夜，芹桂一等就是一夜。
　　芹桂没能等回建根，没能等到装起满儿的棺材。
　　鸡鸣、鸭叫、狗吠，建根在慢慢消散一层层的浓雾中被人从水尾塘口捞起。
　　芹桂看到冰凉苍白的建根时，自缢的念头盖过了绝望，她想去死，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应该死在二十年前的吞人的洪水中。
　　三婆安慰着她，跟芹桂说，先弄完白事再说吧！弄完满儿和建根的白事回去我那里过吧！
　　芹桂只是木木的看着建根的尸体。
　　哭是痛苦的外放，喊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大寒这天小满子被烧成了骨灰，芹桂将坛子放在床底，想着等到满儿成人后放进棺材埋进坟里。建根的白事也在这天开始。
　　半仙先是劝慰芹桂，接着又对祠堂里的众人说，建根是打短命死的，按照祖宗的规矩是不能在宗祠里立牌位的。
　　灵堂里的芹桂，苍白的脸、肿红的眼、消瘦的身子在白白的麻衣里像个失了魂灵的躯壳。她听了半仙的话，痛苦和愤怒驱使她忽地站起来。她背向祠堂的灵位，对半仙破口大骂。
　　你这吃屎的神棍，真当我不晓得你那个狗屁故事的真相。那天我在楼顶看得清楚，你儿子早就浸死在了水尾塘口，还被你捞起又丢回去。你还用儿子的死来装神弄鬼，真是一点脸都不要。那日我叫建根再去和你说说我满儿棺材的事，把真相说给建根听，想着用真相换棺材。没想到啊！建根也被浸死在水尾塘口。是你、是你，是你害死建根的。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喊叫完这些。芹桂抱头大哭。
　　宗祠里的人大为吃惊，或瞥视、或怒目、或惊奇的看着半仙。半仙憋红着脸，一口气没提上来，晕死在宗祠灵堂旁。
　　除夕那天，芹桂完结了建根的白事。半仙也在那天浸死在水尾塘口，被人发现时。已经泡成了蛤蟆。
　　建根的手艺，半仙的法力，都消浸在水尾塘口。村里人对他们死各有说法，总之像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题一样无法解开。
　　芹桂三十九岁小雪那天，把满儿的骨灰放进棺材埋进了坟里。
　　芹桂五十九岁大雪那天，把建根的灵位放进了宗祠。
　　芹桂六十岁除夕那天，吊颈自缢。那天三婆一夜间白了头。
　　听村里老人说，吊颈时能在套颈的圈中看到自己最渴望的东西。贪财的看见金银珠宝、好色的看见绝世美人、多情的看见梦中情人、信佛的看见观音和佛祖。不晓得芹桂看见了什么，但她的的确确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