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手，又是年度佳作

　　在世界电影坐标系里，罗马尼亚导演克里斯蒂安蒙吉，和比利时的达内兄弟、英国的肯洛奇以及伊朗的阿斯哈法哈蒂属于同一类型。
　　尽管这几位导演在具体的影像风格和叙事节奏上有所区别，但他们都对现实主义题材保持着极大的热忱，且尤其擅长以小见大，以点连面的老到手法。
　　而在此之中，蒙吉不但始终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对罗马尼亚社会爱之深、责之切的表达立场，同时也在影片的品控方面，令人称道。
　　从2002年的长片处女作《幸福在西方》开始，直到此次的《核磁共振》，蒙吉独立执导和编剧的电影只有五部，但每一部都引起不小的反响。
　　新片《核磁共振》的故事背景，涉及罗马尼亚当下的地缘政治，多种族杂居和历史问题，对于国内观众来说，并不是很容易代入，但本质上，它讲述的还是一个普泛的问题：当偏远山村流入外籍务工者，本地人会作何反应？
　　蒙吉用极为冷峻客观的视角，将这一问题掰开揉碎，一步步带领我们进入那个看似遥远，却又分外熟悉的罗马尼亚山村。
　　男主角马蒂亚斯在德国一间羊肉加工厂打伤上司后，仓皇出逃，回到了罗马尼亚老家特兰西瓦尼亚的山村。此后一段时间里，马蒂亚斯的周遭发生了巨变。
　　儿子在一次受惊后突然失语；老父亲的精神频频出问题，最后自缢而死；情人西拉终于无法忍受马蒂亚斯，开始另寻新欢。
　　但更大的变故，或许并非来自于这些至亲恋人，而是山村里正在酝酿的一场仇视暴动。
　　西拉所在的面包工厂，为了降低成本，连续招聘了三名斯里兰卡工人，但这些外籍劳工让村民们渐渐不安，最终演变成集体驱赶大会。
　　影片最后没有交代三名外籍劳工的结局，但在蒙吉极富留白意味的镜头中，这些无辜者的结局可想而知。
　　《核磁共振》和蒙吉之前的几部影片不同之处在于，此前的作品更多关于罗马尼亚的过去，而本片聚焦的正是这个国家的当下和未来。
　　尽管移民题材在西欧和北欧等国的不少影片中多有表现，比如考里斯马基在2017年执导的《希望的另一面》、拉吉利在2019年执导的《悲惨世界》，但这些影片中所聚焦的移民话题，更多展现的是移民们的苦难生活，已然成型的移民与本地人的冲突。
　　《核磁共振》则是从罗马尼亚的本地人视角出发，展现他们的恐惧、偏狭和无奈，进而从宏观层面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无法解开的社会死结。
　　西拉所就职的面包加工厂，之所以招收外籍劳工，是因为极低的薪资无法在本地招到员工。而本地居民对于这些南亚劳工有着天然的恐惧和敌视。他们通过明面上的开会，或是暗地里的偷袭，促使这些外籍劳工尽快离开。
　　然而问题在于，面包厂如果无法招到足够的劳动力，便将面临经营危机，当地的财政和基础建设只会不断削减和停滞，本地人的生存质量也将大为降低。
　　这一发展悖论，在影片的高潮全体村民在文化中心开会的桥段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蒙吉用长达十五分钟的长镜头捕捉到不同立场、不同种族的角色的发言。
　　本该最具医学常识的医生，却将传染病归罪于亚洲人；曾在面包厂工作过的村民，指责女老板剥削工人，而自己开着奔驰豪车；法国的生态机构工作者倡议大家，包容不同种族的移民，但本地人对此冷嘲热讽，称这些西欧人发展好了，想把落后的罗马尼亚作为他们的野生动物园。
　　在此，你可以看到人性本质上的自私，每个人只会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从不愿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但从现实来看，这些村民的担忧也并非臆想，法国目前的移民沉疴便是明证。
　　不仅如此，在处理这些村民角色时，蒙吉并没有将他们塑造成类似《盲山》中的愚昧恶人，而只是正常过日子的普通人。
　　那位口出歪理的医生，也曾悉心治疗过男主角的父亲；嫌弃外籍劳工不卫生的妇人，还曾让那三位劳工在家中寄宿。如同蒙吉之前的《山之外》中的神父一样，《核磁共振》里的村民们，在无意间作恶，在善意中逞凶。
　　这才是真正让人恐惧之处。因为，恰恰是这些和你我一样的常人，逐渐汇成乌合之众，靠着一方大旗，对非我族类者肆意戕害。
　　可以说，男主角马蒂亚斯便是其中最为独特的代表。
　　本质上，他其实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对于外籍劳工的去留与否，马蒂亚斯并不是非常在意。
　　在村民大会上，当他本想讨情人西拉欢心，举手表示赞成外籍劳工留下时，却因为举得迟了一会，被迫发言表明立场。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蒂亚斯身上时，他态度骑墙，不愿站队。
　　蒙吉其实在影片一开始，就交代了马蒂亚斯归乡的动因。
　　他也是一个在德国加工厂务工的外籍劳工，就因为上司骂了他一句懒惰的吉普赛人，他就打伤了后者，一路逃回了家。
　　马蒂亚斯曾经的处境和那三位斯里兰卡劳工一样，都是在异乡被本地人歧视的受害者，这也是他在面对那些态度强硬的同乡时，无法真心共情的原因。
　　但蒙吉在处理马蒂亚斯这条线索时，却在令他不断失去。
　　从失去妻儿对自己的亲情，到彻底失去父亲；从妻儿离开自己回到娘家，到情人另寻新欢，马蒂亚斯的心境一直在变。
　　当一个阳刚固执、不善表达的中年男人逐渐失去一切时，他势必要为这场厄运找到源头，而在《核磁共振》里，这个源头在无意间和外来者重叠了。
　　于是在影片最后，蒙吉罕见地采用了一个颇富超现实色彩的结局。
　　马蒂亚斯在面对父亲的羊群被偷，妻女离开后，前往情人家中。就在他开枪为情人解围，追赶一只灰熊时，突然看到了一群形似灰熊，却又像村民假扮的黑影在山脚下站起。
　　此时，他缓慢转过身子，不再将枪口对准灰熊，而是表情凝重地面向了西拉的房子。
　　电影在此戛然而止，但我们知道，马蒂亚斯此时彻底完成了心境的转变，从一个在异乡被人欺侮的受害者，变成了和同村人一样，即将加害这群无辜的外来者。
　　总的看来，《核磁共振》有着蒙吉一如既往的冷冽、克制和深刻，但是在散点叙事的策略下，本片相比于《四月三周两天》《山之外》等作品，显然在具体的人物性格刻画上略显单薄。
　　但瑕不掩瑜的是，作为一部聚焦移民题材的电影，蒙吉在对社会复杂面的描摹上，以及在叙事结构和节奏的思忖上，依然有着极高的水准。
　　花无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