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往事流水线上的男欢女爱

　　撰文：佟拥军（四川眉山人）
　　编辑：码字的小胖
　　2001年正月初九，春节刚过，乍寒还暖。我踏上了一趟去往广州的临时绿皮列车，列车一路走走停停，行车50多个小时，到了广州火车站。一车人一扫几天的疲惫，个个打起了精神，抢过行李，冲向对面的流花车站。
　　在流花车站，登上去往中山的客车，大约3个小时，到了中山城东车站。说是站，只是过了中山港大桥，拐角路边而已。
　　出站，打摩的到中山港，玉泉酒店外，嘉财电子厂门口。摩的费五块，那时的物价，不高。走到门口，刚好12点，正值下班高峰，工业园里的人一涌而出，着各色工衣，瞬间就塞满了马路。
　　恰时，一阵劲风吹过，路边小食摊的胶袋被卷上了去，在低空盘旋。我眯着眼，仰起头，南方初春的阳光打在我脸上，暖暖的。中山港的风此刻也拥抱着我，暖暖的。
　　来中山港第二天，在四嬢的帮助下，去入谷制品厂面试。见工那天早上，进入一间小小的会议室，人力主管来随便问了几句，便让去门外等候。
　　等了一个多小时，叫了进去，发了厂牌，便到楼下一间杂物室领取工衣和工鞋。领完东西，出得门外，才看清所属部门为制造一部，职位为冲床。彼此，还不知冲床是什么?
　　命运似乎就这样，让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力主管来随意安排了。而那时，却丝毫没有察觉，一个陌生人的随意一笔，便是决定你今后人生的走向。
　　后来得知，这个陌生人叫詹乐华，江西人。原在江西做人民教师，耐不住寂寞，来南方想经历一番。
　　第一天上班，詹先生把我们一行几人领到几个主管面前，便离开了。主管根据厂牌所属部门，把自己人带走。
　　进得车间，一堆林立的冲床中，主管把我叫到一人跟前说：你跟他上班。N多年后，再回忆起我跟他初见那面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将成为我走向社会的第一位导师，他的一言一行，对我产生的影响深远。
　　他是余秋鹏，我的师傅，湖北孝感人，也是我人生的第一位导师。每当我被派去打杂，修理产品，按平面度，锉毛刺时，他总会来解救我。手把手的教我开冲床，架模具，送材料，开油桶。
　　他耐心地教导我：不要急，慢慢来。三年中，师傅对我唯一的抱怨也仅仅是只是：压模螺丝我锁的太紧了，他拆模具要用加长套管才能扭动。
　　师傅他哪里知道：徒弟那时正值血气方刚，一个光棍小伙，正是一身力气没处使的时候，只能把力气用在螺丝上了。
　　那可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也是一段青春无处安放的时光，只是苦了师傅的教导和那些无辜的锁模螺丝。
　　我工作的第一个搭档，叫曹凰，湖南妹子，那年她18岁，身材单薄，性格腼腆，总是安安静静的工作，悄无声息的上下班。她很少笑，除了跟师傅的检查员一起打闹的时候，或者师傅善意逗她的时候。
　　一个是操作员，一个是检查员，每天在一起超过10小时。故事看起来好像不发生点什么，就对不住观众。现实却是往往没有电影那般精彩，甚至这是一场没有什么对白的默戏。
　　这场戏，一演，就三年，也不知是怎么演过来的。我们每天除了工作内容必需要说的，其它就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们每天可以看到对方，但似乎彼此又都是透明的。
　　2003年深秋，我离开了，甚至我们没有过正式的告别。离开后，当然彼此再没有过任何对方消息，仿佛彼此没有在对方生命中出现过一样。现在回忆起来，我只记得她穿着宽大的蓝色工衣，领口别着一根回形针。
　　如果时光倒流，我也许会提醒她：回形针就不要别了，你这么单薄，就算弯腰，也看不到什么风光。
　　邓群英，湖南妹子，中间穿插着做过我搭档。她是曹凰的远亲，一个性格完全不同于她的人，这个远亲外向，大方，开朗。我们工作时聊了不少，她聊的更多的，是她的男朋友。
　　她爱上了隔壁嘉财电子厂一个河南男孩，拍拖好几年，男孩家还是反对这门亲事。理由很简单：两家隔太远。
　　她去过男孩老家，河南人不太会做菜，把肉买来泡水很长时间拿出来煮。她说那肉有气味，吃了想吐。男孩母亲跟儿子说，你看吧，她都吃不了我们这里的东西。
　　回到中山，男孩偷偷跟厂里的河南女孩约会，她有很多次站在宿舍楼上看到他们坐在草坪开心地聊天，恨得牙痒痒，无数次心生跑下去大闹一场的冲动。但她克制住了。
　　结果当然是她和河南男友分了手，我们搭档的那一段时间，正是她失恋的日子。
　　分手的男女理由大抵都是相似的，恩爱的情侣却各有各的方式。
　　工友曹武，湖南人，常作白衬衣+西裤+皮鞋，气质不错，常带笑，会哄女孩开心，高速冲床班长。其时，他算是入谷气质单身男人一个，不少女孩暗中常偷瞄，偷议。他对女朋友要求高，一般女孩入不了他的法眼，男女交往上，颇有几分浪子作风。
　　丁玲丽，河南人，肤白，微丰，貌姣好，气质佳，每每走动，总有浪波涌起，一度是男生们聚谈时的议论对像。她中间穿插着和曹凰交替工作，和我临时短暂地搭档过，也扣别针在工衣上，她的担心，是有必要的。
　　曹武和丁玲丽，谁先找的谁，不祥。我的看法，他俩应该算是天雷勾地火的那种，都不是省油的灯。
　　据闻，丁玲丽为曹武哭过。算倒追。后来二人，据说婚成。曹武曾跟我一个宿舍过，脱了衣服冲凉，皮肤布满小点，像一只青蛙，皱巴巴的，也没有光泽。
　　另一对曾经有过幸福的情侣，是邓王锐和戴芳。
　　邓王锐，广东湛江人，年轻，阳光，体健。戴芳，湖北孝感人，年轻，阳光，单纯。他们如何开始的，不祥。如何结束的，不祥。
　　据知情人士透露：戴芳母亲竭力反对，原因是两人相隔太远。并用了一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来迫使二人分手：女儿不回来，她就要喝农药。
　　邓王锐，现如何?婚否?幸福否?不祥。戴芳，离开了中山港后，回了湖北老家。现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丈夫，有儿子，可能家里还养了条狗，听她说起，老公在深圳上班，好像是布吉。
　　最让我感慨的，是欧利强和魏春花这对情侣，或者说曾经的情侣。
　　欧利强，重庆人，70年代生人，个子不高，但人很精神，很聪明，很帅气。是较早一批出来打工的大专生。
　　2001年的时候，在那家百十号人的日资冲压厂里，最贵的设备，是一台日本进口的三菱慢走丝线割机。开那台机的就是欧利强，那时电脑都很少，AUTOCAD就更少，记得那时还是用R14版本，3.5吋盘拷东西。
　　会操作那样的慢走丝线割机，会画图，会编程，电脑在他眼里只是个玩具。再后来，听到别人谈起他的更多事情，他当时是公司里技术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因为他不光会操机、编程，还很懂模具，会画图设计模具，看图也很历害，曾经做过品管。
　　后来不久，一套他设计的模具装配完成，拉到200T冲床来试模的时候，我惊呆了。那是一套2米多长的连续模，模板分了4段，一个四方的盖子，中间有打凸包，下模有做活动压料板，最后一步同时切断成形。
　　那一刻，我是仰望的。
　　在那一间冲压厂里，只做冲压生产，不做模具，大部分的模具都是从日本进口的。技术部里那帮人，也不过是磨磨刀口，加点垫片，拆拆螺丝。
　　也就是这样一帮人，到冲压车间来的时候，都是不正眼看人的。技术在他们眼里，是保守的，如果问他们什么模具方面的问题，他们是不会回答你的。
　　就算是在他们内部，都是徒弟和技工拆开模具就站一边，修模班长过来看一下。就说拆什么出来磨或垫，不解释，更不会让别人问为什么。那时修模课长是高军德，河南人，不荀言笑，轻易不出手修模具。
　　他之所以这么屌，是因为教他修模具的师傅是一个日本老头，名叫野口，是入谷工厂老板的同门师弟。
　　他下面有个班长姓黄，据说刚来高课长手下做徒弟的时候，高课长一个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也不教他修模具。后来是费尽心思，各种活动，才打开高课长金口，指点了一二。
　　前面铺垫了这么多，有点废话，但不是多余的。
　　在这种技术保守的环境下，有一天，我试着和欧利强聊天，他得知我是四川人后，没有故作高深，和我讲普通话，主动用四川话与我对谈。
　　后来聊到了模具，他细心的跟我讲了模具的观念，工艺，结构，加工。聊到细节处，甚至会拿笔来画给我看。而我那时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开冲床男孩。
　　直至现在，我对模具的理解，很多观念都是受他那时对我的启蒙影响。再到后来，我和他接触多起来了，有时下班了也会去找他聊天。
　　除了模具上对他的请教，也了解了一些他的个人感情生活。
　　起先，跟他一起出来的，是他们镇长女儿，也是他女朋友。据说，那个重庆妹子很漂亮。只是我一直无缘得见。
　　两个人住在一起，感情很好。后来那女孩进了一家做塑胶的美资公司，收入很高，工资是以美金算的。
　　听说2000年时工资就是500美金，而那时的普工，一个月才400来块人民币。再后来，女孩好像和外企里的高管好上了，再后来，就是争吵，摔手机，分手。
　　我2001年进厂时，他们已经分手，他正和一个江西女孩拍拖，女孩长清秀，很年轻。据说只有17岁上下，叫魏春花，我见过。
　　欧利强是想和魏春花在一起的，2002年冬天，他去女孩家，见了她家人。后来有一次说起，女孩父亲要求他在中山买套房，礼金差不多8万上下。
　　再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能因为年纪上的差异，价值观念不能到一块。为了生活锁事，他们还打了架，他脸上，脖子上被抓了好多伤。而后，女孩搬回了宿舍住。
　　有一天我从他在外面住的地方回来，走时，他找了一床毛毯。让我回宿舍时带给女孩，他说，天冷了。
　　2003年5月，女孩去了深圳，她姐那里，走后就没有再联络过他。7月，欧利强离开入谷，我去帮他收拾东西，房间角落里有两大包东西。看着窗外，他说：这是魏春花的一些衣服和鞋子，也不知道她在深圳的地址，也联系不上她，也不知道怎样寄给她。
　　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他的眼中有泪闪光过。离开入谷，听说他去了中山的三乡镇，那里冲压和模具厂很多，他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再后来，就一直没有消息。
　　直到最近，和阔别10多年，刚从越南入谷工厂回国的师傅聊起他。才知他后来回重庆发展，开了个模具厂。2010年前后，他得了癌，已经离开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欧利强的全部故事。后来镇长女儿回到他身边没有，不清楚。后来魏春花回到他身边没有，不清楚。他离世前，有妻儿没有，不清楚。癌症折磨得他痛苦吗，不清楚。
　　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好像就会想起那首歌。对，就是《你的样子》。他就像是歌里的那个孤独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这灯笼，是爱情，是事业，是生命。欧利强，在另一个世界里，希望你快乐。
　　记不清是2003年离职入谷后，还是2005再回去看师傅那次。只记得是一个燥热而白亮的夏天晚上，在中山。
　　那一夜，失眠了，凌晨1点还没有睡下。便出来走走，顺着中山港的玉泉酒店门外的那条路，向着三州，东利方向一直走。走到二洲路口的时候，在路边的草地里，躺着睡了一会。
　　只想体验睡在路边的感觉，感受杨淋慧当年睡在公园的感受。
　　那天晚上，心里在默想：中山港，今夜后，请将我遗忘。然后起来，再接着向前走，一直走到东利的健康基地路口。路口左边的一条路，是去往珠江的江边。
　　往江边走的时候，大约已是凌晨4点半，天开始亮起来了。走到江边的时候，天色已微明，浪打在江边的石头上，刷刷作响。
　　那天早上的日出，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日出。太阳缓缓从江面升起，整个江面一片金黄，而这金黄不是静止，随着波浪，在起伏着。这金黄的浪涛，将阳光再射向天空，射向四周。
　　这金黄也晃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脸上，我的眼里。空气中，带来江水微微的水腥味，远处江面的船只，马达和汽笛声不时传来，迎着这江风，沐浴在这朝霞里，我觉得这一夜的煎熬是值得的。眯着眼，张开臂，感觉自已就飞翔在这江风和朝霞里，那一刻，我想我是幸福的。
　　我突然想起，第一天抵达中山港的那个中午，好像也是被这样的风，这样的阳光拥抱过。
　　后来，我去了东莞工作，但心心念念，还想回来中山，就像人恋故土，鸟恋故巢一样。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着，我对中山的思念，是一厢情愿的，这里并没有记挂着我的人，我在中山是无人问津的，事情总该有始，有终。
　　中山港，我不会再回来了。而中山港的一切，终会成为我记忆里的碎片，再也无法把它拼完整。人们喜欢回忆过去，并不是过去有多么美好，而是它再也回不来了。
　　就让李安的作品，《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一句台词，来结束中山港的故事吧。 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 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人生就是不断的离开，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