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都摆烂了，我们还较什么劲？

　　最近在各个妈妈群里被广为传诵的一件事，是一位知名妈妈的摆烂。
　　近藤麻理惠，这位把收纳整理升华成了行为艺术、拥有个人综艺节目专门挨家挨户上门教育别人＂你这样过日子不行＂的收纳女王，在生完三个孩子之后，最近突然宣布，＂我有点儿放弃整理了＂！
　　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并且也没有任何人指责麻理惠放弃职业操守，或者嘲笑她人设坍塌，所有女性更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的确是只有做过妈妈、带过小孩的人，才能感同身受的理解与同情：妈可以当、娃可以带，但苦练＂整理魔法＂变成仙妻，大可不必。
　　单身时髦人士，可以把布置家、收拾屋子作为热爱生活的一部分：把从全世界搜集来的美丽杯子一一摆到开放柜上，用精巧细致的瓷器喝下午茶吃丰盛早餐，每周去花市带回许多鲜花，在每个房间里点上不同气味不同造型的香氛蜡烛……总之，任何一点用心，都会长久地带来生活的美感与内心的愉悦。
　　但拥有三个孩子的妈妈，想要打开家门就能看到这样一副静谧、完美、纤尘不染的画面——哈！那就完全是另一件事了！
　　尤其，假如你还是一个日本女人。
　　据说日本主妇嗑药、酗酒、出轨的比例之高，远远出乎大众意料。因为，在日本要当一个水准线之上的妈，实在太卷了！
　　我之前的女同事，一个日语版权编辑，结婚生女后移居大阪（民风相对来说还比东京朴实），就直接被卷懵了。
　　她闺女就读当地一间中等水平的公立学校，其他同学妈妈们每天给孩子准备的午餐，真的就像ins上那种摆盘精致到极点的卡哇伊造型便当，从食材到图案到便当盒、便当袋，全是精心搭配过的。我同事是个大大咧咧的东北妹子，给闺女带了几天炒面、炒饭、红烧排骨之后，居然被热心的家委会妈妈谈话了，委婉地劝她注意孩子的营养搭配。
　　闺女的校服，衬衫、外套、裙子必须每天晚上都要提前熨烫、挂好，上面不能有洗不干净的印渍、揉乱的褶皱，鞋子必须一尘不染，袜子必须雪白，浑身上下看上去要崭新，像陈列在童装店里的人台。
　　孩子们的聚会，妈妈们要准备亲手制作的饼干、点心、零食，光看卖相都是可以直接放到店里卖的程度。妈妈们自己的仪表，服装搭配、配饰包包、妆容发型、皮肤护理，无不暗暗用心，仿佛来给《CLASSY》杂志当真人模特拍穿搭教学。
　　以上事务，偶尔做一次是乐趣，但是日复一日每天都要保持这个水准，那可不是一般大的工作量，是非常大！
　　而且不比咱国内人工便宜，家家户户请个小时工阿姨再正常不过，又或者姥姥、奶奶跟在身边帮忙。在大阪，她身边那些即使有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们，所有这些事情基本都是亲力亲为。所以，电视剧里那种从凌晨五点起床打扫准备便当，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才卸妆入睡的主妇，居然是不少日本女人真实的日常。
　　作为日本人，麻理惠诚然是天才般地把家务整理与心灵疗愈结合在了一起：整理家务等于整理人生。
　　当你暂时困在现实中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才能过上更好生活之时，麻理惠告诉你：扔掉所有不动心的物品、用手触摸每一本纸质书有感觉的才留下、把家里东西按类别重新整理、学习专门的叠衣技巧将衣物统统竖着收纳……只要做好这些举手之劳、低成本的日常小事，你就会拥有美好、有序的人生。
　　这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
　　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完《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之后，确实也怦然心动了。那时候我还在上班，公司因为经营不善所以工作也比较闲，但内心特别慌，看不到希望又不敢冒然辞职。于是，闲在家里的时候，我就按照整理魔法，把家里能扔的都扔了，内衣内裤袜子T恤全部按照指导叠成大小均等的小方块竖放在抽屉里，真的就是＂白天打扫、晚上祈祷＂。这样有用吗？对情绪是有一定帮助的。至少叠内衣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稍一走神，就无法叠成方方正正的四角形。而最终当你把小方块们齐齐整整地码进抽屉之后，那一刻的秩序感和成就感，确实能让你暂时忘掉现实的难。
　　后来，我收养了流浪狗和流浪猫，家里的东西又越来越多，即使每天全屋打扫也仍然会有无穷无尽的猫毛狗毛。尤其是养猫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是非常焦虑的，猫是天生的秩序破坏者——收纳在架子上水杯一整排给你推下打碎、把绿植从花盆里连根刨起、沙发椅子乃至任何皮具及布艺家具全部难逃一劫被抓得稀烂、叠好的衣服它甚至会开抽屉给你翻乱……总之，我再怎么整理也没用，我的衣服上总是会有猫毛，回到家里也必然面对新的脏和乱。
　　但我逐渐不焦虑、不纠结了。一是因为想明白了，既然决定养猫养狗，应该更专注于它们带来的欢乐和陪伴，而不是麻烦；二是，收纳整理带来的成就感其实有限，不如直接面对工作、面对变化、面对挑战。后者虽然十分不可控、需要投入的时间精力成本更高，但一旦所有突破，带来巨大的成就感不说，由此获得的人生整体提升才更为实在。
　　最重要的是，每个人的人生是不同的，每个人所能拥有的条件也是不同的，甚至同一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需要面对的事也是截然不同的。
　　我们不能通过逼迫、压榨自己，强行把生活维系在高标准线上，特别是家务这件事。
　　我现在有时间的时候也会收纳整理，但我再也不会把内衣内裤叠成正方形竖放在抽屉里——随意平铺着放，也并没有特别影响我的日常使用；而如果我只是想做手工，我可以去拼乐高，比叠内裤乐趣大多了。
　　无论是自己想明白了、还是佛了、甚至直接摆烂了，这些都还是好的。最怕就是有人太过盲从、太过迷信、太在意周围人对自己的评价，将＂魔法＂当成＂标准＂，把自己彻底套了进去。
　　当一件初心是愉悦的小事，变成了好女人必须完成的KPI、完美女性的必备展示面、成功妈妈超能力的必选项，事情就决计不会那么美妙了。
　　过年期间，我曾经刷到过一个女儿吐槽母亲的视频。
　　她妈每到过年都会做她们当地一种极其复杂、特别难做的特色食物，就是那种要持续好多天、一步都不能错、在南方阴冷天气里双手要长达好几个小时不停浸泡在冷水、食盐和各种刺激性调料里进行操作的东西。这是一项她们全家都特别畏惧的家族传统，谁也不想动手。但这是妈妈作为全村最能干主妇的骄傲，也是她被从小教育＂过年一定要做这个、不做就没有年味，女人当家必须学会这个＂的结果。所以她每年都咬着牙自己做，一边做一边生气，整个人像点燃的炸药桶，那几天里全家每个人都会被她愤怒咒骂＂懒＂＂不帮忙＂＂帮倒忙＂，直到最终完成。这种食物也从此成为女儿从小到大最厌恶的食物，一口咬下去，就会有各种负面情绪跳出来。
　　这个模模糊糊、最后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食物的视频，下面却跟了几千个评论、几万个赞——网友纷纷觉得，自己有一个同款亲妈、同款婆婆、同款媳妇儿……
　　可是，对于那个妈妈来说，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种无限委屈、很不公平的指责：老娘辛辛苦苦、自我牺牲、做给你们吃，结果一句好都落不到，反而被最亲近的家人嫌弃。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儿女反倒觉得他好相处，宽容、有趣、放松。
　　老娘不想放松吗？老娘要是什么都不做，老娘也可以放松啊！问题是，你们一屋人是怎么舒舒服服、体体面面、到点儿就有营养三餐、衣服脏了随时都有干净的可以换呢？
　　情趣家务和家庭任务，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我只是养猫养狗尚且如此，想想那些抚养幼儿的家庭吧——一两岁的小孩连奶带水果带辅食一天要吃八顿！准备食材、清洗消毒餐具、打扫天女散花一般掉落的食物残渣、摘掉衣服上成片的饭粒、洗好一天换下来的三四套衣服（根据吐奶、呕吐、油渍、颜料、和各种匪夷所思的不同污渍，运用不同的洗涤剂和洗涤方式）、清理擦洗地面、收拾满地的玩具和积木碎片……你腰酸背痛做完上述一切，刚刚拥有一个干净整洁的家，但只需要再过几个小时，就全部清零，你又要重新再来一遍！
　　未吃他人苦，休劝他人善。
　　如果真要把家、和对家人的照顾维持到家居真人秀、娇妻电视剧、小红书宝妈……所展示的那样光鲜亮丽、尽善尽美，或者仅仅只是做到朋友圈前三名，没有足够的金钱和团队支撑，所需要付出的巨大精力、体力和耐力，足以把任何一个女人逼到心态失衡。
　　那些让全家人神经衰弱的洁癖妈妈、坚持十几年一天不落给小孩儿翻着花样做全餐最后却被孩子吐槽＂窒息＂和＂被控制＂的全能妈妈、整天唠唠叨叨旁人一句无心之语就能让她原地爆炸的暴躁妈妈……请周知，她们并非天生如此。
　　也因此，能坦然公告＂有些放弃整理＂的麻理惠，其实很了不起。
　　整理是她的职业，是她赖以生存的信仰，是她一手打造的神话，因为整理，她甚至被选进了某年度影响世界的100人。可是，当她最终发现，生完三个孩子过日子、和整理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后，她不但断然部分地放弃了整理，甚至勇敢地、毫不讳言地对公众承认了这一点！
　　这是一种巨大的勇气，也是对自己人生的最好接纳。
　　＂享受与孩子相处的乐趣，比维持空无一物的整洁更重要。＂也许她的这句话，才是真正践行了整理艺术——留下让你怦然心动的，舍弃让你无法背负的。
　　我们真实的生活，注定不是样板间里一尘不染的展示面，也不是电视剧里打了数倍柔光、经过专业布景的精致画面，它本身只是由一些追求和一地鸡毛共同构成。放松心态、努力创造、欢喜生活，无论成败高低，无需羞愧，也不必强求。
　　好的人生，也许只需要做一件事：不要给自己打分。
　　插图来自艺术家Giselle Dekel
　　王欣（@反裤衩阵地）
　　作家，已出版小说集《北京女子图鉴》，长篇小说《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随笔集《致我们总被戳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