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戴志刚寻找那条回家的路
寻找那条回家的路
文/戴志刚
一
很多人终其一生,其实都在家乡与异乡之间出发和抵达。在出发与抵达之间,我们往往一直都在寻找最合适最快捷的方式和方法。如果要把这个道理扩展到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实际和人一样,他们也一直在找寻出发与抵达之间需要的元素。只不过,是把一个人的寻找,变成了一群人的寻找而已。
常德——这座号称桃花源里的城市,自古为湘西北地区名城重镇。二千五百年前,东晋诗人陶渊明用他的神来之笔,为我们描写了一个鸡犬相闻怡然自乐的桃花源,于是就给后世每个中国人心里都塞进了一个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梦想家园。东晋时代归隐文化较为盛行,陶郎大致是没有真见过桃花源的,最初那不过是他个人的一个梦。千百年来,我们都在为了回到他描绘的那个梦想之家,一路在风雨里追赶,一路在泥泞中探寻。
当时间来到公元2022年,随着一阵悦耳的蜂鸣声,有一种叫高铁的交通工具,突然要以高科技的质感和无以伦比的速度,真的就要开进这座桃花源里的城市时,我们发现,这似乎一下子就离所有人心中的那个梦想家园近了许多,甚至就要触手可及。一些期盼,一些欣喜,一些等待,还有一些无以名状的情愫,就装在那一节节银色的车厢里,它们在时空的隧道中飞一般奔跑,在千年的诗歌里箭一样穿梭。它们靠在角度调到最舒适的座椅上暗自欣喜,心花怒放。它们在350公里的速度显示屏前拳形紧握,无声加油。
二
自古以来,回家的路就不是一帆风顺,总会充满艰辛和坎坷。这条路既不是屈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的洒脱,也不是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迈,而是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无奈,更是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辛酸。
1934年初,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沈从文回家探母,那是他到北京工作之后的第一次回乡。常德处湘西大山与洞庭湖的交界处,自古一直属于湘西范畴,在过去水路为主的年代,是湘西地区与其它地方物资与人员集散往来重地。沈从文回湘西凤凰老家,自然也要必经常德。他从京城坐火车到长沙,先要从汽车到常德,然后又转车到桃源,此间就已花去五天。到了桃源后就没有陆路可行了,只能坐船,沿沅江逆水行舟,直到泸溪浦市下船,单在船上就得待七天。浦市离家还远着哩,沈从文只得就地租了一台木轿,又坐了两天的轿子,才终于回到他的老家凤凰县。这样前后掐指一算,沈从文从北京回趟家,就需要半个月时间,备受长途颠沛之苦。不过好在,作为一代文豪的沈从文,还能在这样颠沛煎熬的旅程中用一支笔记下所见所闻,他的《湘行散记》中大部分的散文,就是这次从北京返回凤凰的途中经历所写。
差不多将近半个世纪后的1982年深秋,刚刚平反并重新走上领导岗位的丁玲,拖着已然78岁的身骨,也是前后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时间,才从北京回到了阔别60年的常德家乡。在繁忙的调研工作之余,丁玲提出要回她出生的"血疤"之地——临澧黑胡子冲看看。然而连日的大雨,致使道路泥泞不堪,送她的小汽车开到离黑胡子冲不到两里地的向阳湖大堤后,再也无法前行。这位饱经沧桑历经磨难的历史老人,只得面对不到一箭之地的老家深情呼唤:"黑胡子冲,你的女儿回来看你来了!"。声声呼唤,至今仍在这片山水里久久回荡。四年之后,这名被毛泽东誉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著名作家,在北京溘然长逝。黑胡子冲,终于没能再次见到她最为骄傲的子女,任由霜雪侵心,蚁虫蚀骨,一天天矮下去,一年年瘦下去。回家的路之难,有时虽不过咫尺之遥,但哪怕强如丁玲这样的伟大女性,也会留下巨大遗憾。
时代的不同,出发与抵达的过程自然不尽相同。从前的车马很慢,慢得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够爱一个人。而今天,以高铁、飞机为代表的交通,和以互联网为代表的资讯,早已实现了朝发夕至、瞬时可达的人类发展梦想。沈从文、丁玲如若能回到今天的常德,他们的笔下和心里,一定不再是叹息,也一定不会有遗憾。
三
1958年,15岁的父亲被株洲的一个国有煤矿招工,从此离开常德,去外地去工作,直到30年后才调回家乡。忆起当年出门的情景,父亲历历在目。他们那批在常德各地新招的学徒工,先是在常德港上船,经过一天到达岳阳,因为晕船,苦胆水都吐了出来。在岳阳等了一天再坐火车,那时京广线通车还不到一年,又经过一天时间在株洲下面的一个小站下车,然后坐了几个小时汽车,终于到达目的地——株洲洗煤厂。父亲是山里长大的伢儿,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坐火车就闹了大笑话。火车突然启动时,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一个强烈的前冲顿挺,站在车厢中正在东张西望看稀奇的父亲,猛地一下就摔倒在地,倒下时还不忘大叫一声"拐哒!屋垮了!",惹得全车厢人一阵哄笑。
父亲在株洲洗煤厂当了一年多学徒后,被分配到涟邵矿务局旗下的娄底双峰洪山殿煤矿。父亲在煤矿井下工作了14年,经历过透水、坠井、瓦斯爆炸、高压电击等事故,也算是九死一生。连年高强度的井下工作,又远离亲人,想家是他多年异乡生活最切身的感受。父亲工作的那些地方,虽与常德同属湖南,而煤矿一般又远离城市,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回家一趟还真不容易,虽不是关山万里,但也称得上千里迢迢。而父亲在外工作的那么多年里,有一件事始终让他在心里搁置不下——那就是爷爷的去世。
1966年,爷爷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受了重伤,在生命垂危之际,让家里发电报催父亲回家——他要见他认为最有出息的儿子最后一眼。接到电报的父亲,心急如焚,连夜请假,星夜出发,先是步行到离煤矿最近的一个小镇,赶最早的班车到双峰县城,然后从县城坐班车,黄昏时分才到省城长沙。那时从省城往常德方向班车并不多,下午之后就没有车次了,于是只得找了个旅社过一夜,次日清早坐车回常德。归心似箭的父亲,一路与车速和路况做着艰难的心理斗争,沿途还要过资水、沅江几个轮渡口,甚至还经历了一次车辆故障耽搁,最后还要步行十几公里,到家时已到了又一天的凌晨,前后路上花了三天时间。但父亲的紧赶慢赶,终究赶不上阎王爷派的拿命小鬼的耐心。就在他到家前几个小时,爷爷永远的闭上了眼睛。这个勤劳善良的老人,终于没能看到他最喜欢的儿子最后一眼。而我的父亲,也为没能见到他的父亲最后一面,成了此后几十年心里永远的疼痛。
多年后,父亲终于有个机会能转回家乡工作。当时其实有几个工作选项,谁也没想到,父亲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最艰苦的养路工人的工种,并且在养路工班一干就是六年。也许,在他的心里,能有一条能让人平安、顺利、快捷回家的路,才是多年来他对他的父亲最隐密的告慰。岁月荏苒,今年适逢父亲八十大寿,那天回乡下老家看望他,我将一段常德高铁即将通车的宣传片给他看。在宣传片唯美的动画和激情的讲解中,看到家乡的高铁线路像桃花盛开一样向四面八方延伸,老人家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末了,他摘下老花眼镜,拿着手帕擦了擦润湿的双眼,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当年要是有这玩意儿,我也不至于让你的爷爷带着遗憾去到另一个世界!
四
在过去几千年封建统治阶级眼中,古称"朗州"的常德,一直是块偏远蛮荒之地,也是许多失宠官员的谪贬之所。公元805年,唐代第十一位皇帝李诵(唐顺宗)即位。此时的唐朝为中期转末,政治、经济、社会等都日渐式微,与初唐盛世早已不能同日而语。当了二十五年太子的唐顺宗还是颇有想法的,他希望改革一些既有弊制来重振先祖时期国富民强、万国来朝景象,于是一继位就倚重他当太子时的伺读王叔文、王伾等来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时任监察御史的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也参与其中,这场变革史称"永贞革新"。然而,他们推行的改革措施受到守旧势力的极力阻挠,持续百多天的革新以顺宗禅位而宣告失败,顺宗也成为唐朝历史上执政时间最短的皇帝。不久,王叔文被新即位的宪宗赐死,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被贬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刘禹锡和柳宗元这对挚友同朝为官,又同时被贬到湖南,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好在朗州山水有幸,作为有"诗豪"之称的刘禹锡,从三十三岁到四十三岁谪居朗州十年,正是他从青年走向中年的时期,自然也是他精力最充沛的时期。精力的高峰期,必然是他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因此他存世的八百多篇诗文中,其中可考在朗州时期创作部分有二百多首,超过四分之一。而这十年,又是刘禹锡内心理想与现实矛盾对撞和交替的时期,而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的思想境界,与他内心向往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朗州城与桃花源并不远,车马舟楫俱比较便利,司马闲职的刘禹锡,经常到访桃花源,结友访贤,曲水流觞,弄诗作文,愣是把一个别人谈之色变的贬居之所,过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心向往之的精神家园。
千年的风雨,在岁月长河里不过弹指一挥,但在人类发展史上,却是漫长的一段旅程。中国的唐代,无论政治、经济还是文化,在世界人类发展史上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峰。唐朝之后的中国,开始滑落、衰败,直至跌入谷底,再又回升,由此进入一个缓慢、艰难而又痛苦的重建期。我们只是为了这再一次回来,在黑暗中摸索得太久,在泥泞中跋涉得太累而已。但幸运的是,我们一直不曾停止找寻这条路的方向,也一直不曾放弃坚持在这条路上的力量。历史的车轮无可阻挡,今日之中国,踔厉奋进,终于又以蓬勃的活力跨入一个全新的时代,常德——这座千年历史文化名城,也终在岁月沉淀和时代风口的碰撞打磨中,焕发出新的色彩和熠熠的光亮。桃花源里的城市,那其实不只是一个口号,除了是一个隐喻之外,也是无数人心里都想来的一个具体而实际存在的家。回家的方式有很多,而坐着高铁回桃花源,那才是我们腰杆挺直之后,意气风发的宣言。
"睛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今天,我们站在时代的高点,又以博大的胸襟,提出的"一带一路",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那是世界大同的终极家园。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我们想回到的,那个永远不曾改变的桃花源。
是的——回家!回家!我们已经在"和谐"的氛围中出发,我们就要在一个伟大"复兴"的时刻抵达。
戴志刚,湖南临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散文百家》等各级报刊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出版散文集《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三部,曾获丁玲文学奖、湖南省庆祝建党百年散文大赛一等奖、常德原创文艺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