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开讲# 有些历史数据会启发我们重新审视某些历史事件,并改变我们固有的认知。比如以下两组古代人口数据(学者估算)。 第一组数据:西汉初年,全国的人口约为1400万—1800万;东汉光武帝刘秀去世时,全国人口约为2100万;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元年,全国人口约为1616万;唐朝贞观初年,全国人口约为1235万。 与这组数据相关联的,是一串光明伟大的词汇:文景之治、光武中兴、太康之治、贞观之治。 第二组数据:秦统一六国之初,全国人口接近4000万;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全国人口约为5959万;汉桓帝永寿二年(公元156年),全国人口约为5648万;隋炀帝大业五年(公元609年),全国人口约为4602万。 与这组数据关联的,是一串黯淡无光的词汇:秦末流民、绿林赤眉流民、黄巾流民与隋末流民。 从以上两组数据中,我们可以得出一种粗浅的认识:王朝建立之初,是凋敝稀疏的人口在努力地为太平盛世做出贡献;王朝衰败之时,是庞大无助的饥民加速了纷争乱世的到来。 这个认识虽然粗浅,但很符合逻辑。 文景之治"掩盖"了什么? 中国古代从秦汉到隋唐这一千年的历史中,人口的繁衍与土地的供给之间,一直保持着"互爱互伤"的关系。 那段时期,中央王朝所控制的大多数人口都集中在黄河流域。那里的耕地面积也长期保持着恒定的数值,且农作物的产量也没有大的突破。 根据当代学者的估算,隋唐以前,黄河流域的耕地所能供养的最大人口数量大约是6000万人(前提是农业生产技术总体没有革命性的提升)。只要不超过这个人口数量的峰值,那么中原王朝治下的老百姓就能免于挨饿(勉强生存),朝廷的官僚府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横征暴敛(贪污腐化)。 现实就是这样。 说到官府的横征暴敛,我们不要想当然地以为:只有王朝中后期才会普遍存在对百姓的压榨剥削,王朝前期往往政治清明,对老百姓也很仁慈。 错了,不是这么回事。 封建王朝对老百姓的剥削是贯彻始终、不曾有一刻消停的。 比如西汉初年的文景之治,史料上大多是对汉文帝本人节俭、勤政、开明的褒扬。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汉文帝这个"大领导"确实做的很到位,很有仁君的风采。但当时西汉社会的实际情况却是:地方官员普遍挪用公款、中饱私囊(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 这一情况极大影响朝廷财政收入,以至于从吕后到文帝都在不断想办法消除这种贪腐行为,他们曾出台严厉的法律或直接派"工作组"(御史)去调查,反正没少费功夫,但效果是很有限的。 这些地方官既然有胆子侵吞属于皇帝(朝廷)的财产,自然也敢去掠夺百姓的权益。 所以,后来贾谊呈给汉文帝的奏疏里就坦言:"咱们大汉都建立四十来年了,可是国库还是没钱,老百姓也穷的要命。一旦遇到天灾,老百姓就得饿肚子,就得四处逃荒,就得卖儿卖女!"(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 贾谊说的是事实。可为什么国库没钱,老百姓也穷呢?当然是因为官僚系统贪污腐败,难受约束。对此,汉文帝除了能吃斋减肥、努力工作、约束后宫之外,对于汉帝国的广大基层公务员队伍,他几乎无力管束(绝大多数贪腐行为难以被朝廷禁止)。 后来,汉景帝面对的也是类似的情况。 汉景帝对帝国公务员们的"德性"是门儿清的,他曾在诏书指出:"我手底下那些当官的,整天对朝廷阳奉阴违,满脑子都是跑、找、要、送,追求的就是捞钱,简直烂透了!"(吏或不奉法令,以货赂为市,朋党比周,以苛为察,以刻为明,令亡罪者失职) 这就是文景之治背后的"社会底色"——皇帝是好皇帝,政策是好政策,可贪官依旧贪得无厌,百姓依旧穷困。 文景之治尚且如此,其他历史时期也就可想而知了。 贞观之治好在"饿不死"而已 既然汉初的社会就如此贪官横行、侵害百姓,为何还被历代史学家(包括现代)称颂为仁善大义的"文景之治"呢? 道理也简单:官府汲取的财富<土地产出的财富 。因此,老百姓有"余粮"养活自己,面对"恶政"和"暴政",能忍也就忍了。 所谓"官府汲取的财富",不仅包括各类日常的苛捐杂税,还包括王朝对外战争的花销、皇帝(皇族)骄奢淫逸的需求等;所谓"土地产出的财富",主要是指国家内部的耕地所能产出的粮食(满足人们基本存活需要的口粮)。 前者只要不超过后者,排除外部入侵和权力斗争的因素,王朝就能保持基本的稳定。然而,一旦前者超过后者,很可能就意味着土地产出的财富(口粮)满足不了王朝人口的生存需要,内部动荡很快就会爆发。 文章前面曾提到,隋唐以前,黄河流域的耕地能养活的极限人口是6000万。但如果朝廷对人力、物力的汲取超出了现阶段土地的产出,那么不必等人口达到6000万,王朝就会崩盘。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历史上的那些被传颂的"仁政治世",其实跟皇帝个人的治国能力关系不大。这些"盛世"的到来,根本上是因为人口刚刚经历过"断崖式"的削减(前朝乱世人口因战乱饥荒而减少),而现存的土地总量不变,只要社会不再动荡,从前朝乱世中幸存下来的老百姓就能依靠富足的耕地面积,把自己养活的好好的。 那么,在这种社会状态之下,只要当政的皇帝智力正常、精神正常,都可以实现所谓的"XX之治"或"XX中兴"。 咱们举个例子。贞观之治所处的时代就是这种社会状态。 当时,经历过隋末乱世之后,偌大的唐帝国只剩下不足300万户,总人口已不及隋炀帝时代的四分之一(前文提到过,隋炀帝在位期间人口最多曾达4600多万)。这也就意味着,唐朝初期,人均耕地面积比隋朝时期要多得多。而老百姓在自己养活自己方面,向来是勤劳的,所以就能依靠充裕的耕地产出充裕的口粮,物质生活条件自然就能改善(至少不会饿肚子)。 当然,土地富裕了,也意味着社会对劳动力的需求会增加。加上口粮足够,人口增殖力就会迅速提升。 从唐高祖李渊晚年社会逐渐安定,到唐太宗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人丁兴旺、普遍温饱,"盛世"的到来刚好用了二十年。正是古人教育帝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规律。 这一切,其实都是社会自然规律运作的结果,因此不必把功劳都往李世民身上贴。 此外,还有必要细致地说一说贞观之治下的民生状态。 按唐朝户籍制度,百姓有"课户"与"不课户"两类。 所谓"课户",主要指家中有男丁、需要承担赋役(交税)的自耕农和半自耕农;所谓"不课户",主要指享有免赋役特权(不用交税)的官僚和他们的幕僚家丁奴婢。 当官的当然会吃饱吃好,而他们豢养的幕僚家丁奴婢属于官僚的私有财产,一般也能跟着当官的吃香喝辣(反正不会饿死)。所以,要判断贞观之治的"含金量",就不能在意这些官僚"不课户"的富足生活,而是重点关注自耕农和半自耕农这些"课户"(底层百姓)过得怎么样 。 有学者推算,贞观年间的百姓至少需要拿出收成的四分之一交给朝廷,来冲抵各种苛捐杂税。这是最乐观的推算(官府严格执行税收政策,不贪不占的情况下)。而实际上,当时的普通百姓一般会把四成以上的收成上交官府,其中就包含地方各级官僚的盘剥。而如果遇上特别贪、特别横的地方官,上交的收成甚至超过一半。假如再遇上天灾意外,那就很危险了。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辛辛苦苦种地一年,收了100斤粮食,家里有妻儿老小等着吃饭,结果官府一口气就拿走50斤,你不心疼么? 但好歹,还有50斤粮食不是?全家紧紧裤腰带,偶尔采点野菜啥的,也够吃了。 古代的老百姓真是朴实温顺呐! 贞观之治这种"盛世"尚且如此,封建王朝的其他时代还能好到哪去呢? 所以,有的学者"毫不客气"地指出:所谓贞观之治,好就好在老百姓至少饿不死、冻不死(维持最低生活水平),比起隋末乱世遍地饿殍的情况,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要说唐朝的百姓从此过上了"小康生活",那就是梦话! 后来的开元盛世其实也是这种"最起码饿不死"的"好时代"。 被我们歌颂的"憋屈"的太宗皇帝 当代的历史学家很清楚贞观之治的"含金量"到底有多高,其实李世民本人也很清楚。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李世民外出打猎,偶遇一群叫花子一样的穷人,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差不多是光着屁股的样子(狩于鹿苑,见野人多褴褛)。这事对太宗皇帝的内心多少产生了点刺激。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李世民曾打算兴建洛阳宫。民部尚书戴胄上奏,拐着弯儿批评李世民:"陛下,您忘了吗?造宫殿就得去民间征调青壮年农民工,这些人一旦来给您修宫殿,他们家里的农活就没人干了,一家老小吃啥?再说了,按国家政策,他们给您干活还得自己管自己吃饭,家里的余粮就不够了。这还不够惨吗?"(九成作役,余丁向尽……乱离甫尔,户口单弱,一人就役,举家便废。从役者责其糇粮,尽室经营,多不能济) 估计太宗皇帝听了戴胄的话,心里肯定又气、又无奈。 贞观六年(公元632年),李世民想去泰山搞个"自我歌颂大会"(封禅大典),著名的"反对派"魏徵立刻站出来反对,并毫不留面子对皇帝说:"就现在咱们国家的样子——大片荒地没人种、大片地区没人住、交通道路差得很——您还好意思去歌颂自己吗?"(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 魏徵说话难听,但毕竟有道理,太宗皇帝一定是心里憋气,表面上还要点头微笑。 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李世民去河南北部(怀州)打猎游玩,心情本来挺好。结果有人趁机上奏,奏折上全是难听的话:"现在国家天天把山东地区的农民工拉到河南这边造宫殿,大家都说现在的日子比隋炀帝时候的日子好不到哪去,一天天的都是在给国家干苦力,都快活不下去了!"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但也只能对着身边的工作人员(侍臣)发脾气,说大家最近老是在"诋毁朕"。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侯君集平定了高昌国(西域古国),李世民心血来潮,下令在被征服的土地上设置州县,结果为此不得不破坏当地原先的生活生产秩序,还要把内地百姓迁过去。"反对派"魏徵又站出来批评太宗皇帝:"您一句话,搞的这些年关中地区老百姓鸡飞狗跳,大家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底都被您折腾光了!"(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李世民安排专人装修太极宫北门,结果被房玄龄、高士廉看到,就当场责骂装修负责人窦德素,说他们又在劳民伤财。窦德素气不过,就去找太宗皇帝告状,太宗皇帝听罢,也烦透了,就把房玄龄、高士廉喊过来,当场开骂,说他们"没事找事"(何预君事)。两位宰相也挺有脾气,虽当面没有顶撞领导,事后却带着一帮朝臣故意摆烂(朝臣都不论事)。皇帝也只能忍着这股窝囊气。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李世民准备第二次攻打高丽,于是从四川地区(剑南道)征用农民工造船,老百姓实在不想去造船(耽误农耕且耗时数年),就有很多人想花钱免去劳役。结果,当地州县官员趁机坐地起价,勒索百姓,导致很多人卖房子、卖田产,甚至卖儿卖女去凑钱,仍然不够。最后出现了大批群众逃难,以至于田地无人耕种,粮食歉收。结果粮价又暴涨,社会更加动荡,很快就出现了农民暴动。 当然,李世民也没能实现征讨高丽的目标。第二年,他就驾鹤西去了。 简言之,李世民屡屡被"骂"的经历,可以从侧面反映出贞观年间底层百姓的生活状态——始终处于勉强存活的边缘状态,但凡朝廷政策一失误、皇帝一乱来,老百姓就立马滑向忍饥挨饿、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朝不保夕的状态。 这种状态下的社会,真的算是"仁德盛世"吗?而所谓"千古一帝"的唐太宗李世民,当真是那样"仁德贤能"吗? 我们只能说,以当代人的标准去深入评价古代社会和帝王,确实会发现很多难以被接受的地方,乃至颠覆我们的观念。 或许,我们不应该用现代社会的标准去"苛求"古代社会的帝王们,更不用神化他们。他们当中那些最出色的少数人,也只是"好运"地碰到了历史发展的"好时代"而已,他们的伟大之处,或许也只是老老实实地顺应了时代发展的需求而已。 总之,我们看待历史的时候,还是要多一些冷静、客观,少一些臆想、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