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新的么。"霖摆弄着我那台旧半导体收音机。 "又不贵。"霖补充道。收音机后半个外壳上有一道陈旧的裂痕,胡乱地用透明胶纸粘着。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我一边翻看着厚厚的稿纸一边说,"是习惯。" "习惯?" "嗯。晚上打开收音机时,摸到这里,"我指着损坏的地方,"每天都摸到,没有的话,心里不习惯。" 霖的目光从收音机上移开,扫过我的脸。 "怪人。" 以收入而言,我应和霖算是同一水准――我帮助朋友一起管理一家经销电脑的门面,写的稿件全发给数码杂志。霖的则投给流行刊物。然而霖每个月底都会到我租住的公寓"借"一些钱,这样一来我们的收入总和刚好够两个人一个月的开销。我觉得并不坏。植物只需要适量的水和阳光即可生存,水太多会烂根,阳光太炙烈则会枯萎。人亦然。 "嘿,等我拿到稿费,请你吃牛排。"霖说。 于是我的房间内多出六小盆观叶植物,三套绒面枕头和小毯子,五套绘着不同颜色条纹的餐具,两件黑色T恤――一件印有鹰的图腾,另一件印的是奔跑中的哈雷摩托车。另外我知道了霖所租住的房屋附近一家面馆的牛肉面很好吃。 并且,霖每次来借钱的同时定然会给我留下三样东西:一张或几张半个月之前买下的CD,一盒牌子不固定的速溶咖啡,还有这半个月所写的小说,有时厚厚一叠,有时只有七八页。 "看一遍。"霖说。然后站到阳台上,眯着眼睛看楼下飞驰而过的汽车。 一般情况下我提不出什么意见――不见得一定很好,也不至于到要改的地步,似乎是如此。总而言之,我对流行小说并无兴趣。但霖坚持让我看。 "你看过的稿子反响都会好,否则一准被枪毙。这是经验。"霖这样告诉我。 于是我用拆开机箱检查内存条的眼神把霖的稿子通读一遍,之后在电脑上把稿子打成E-mail,发送。 这以后的半个月,我听着霖送的CD,喝着同样不是自己买的速溶咖啡,坐在电脑前构思新的硬件推荐文章。 间或白天到朋友的店里帮忙。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朋友的店里出了点事情。不是大事。 朋友在别的城市进货。临时雇佣的工读生把我叫到店里时,那个女孩转过身来注视我。 "你是老板?"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下面有一条十分细微的疤痕,不仔细看想必看不出来。相对于此,她手和脸的皮肤相当白皙,耳垂上没有打耳环孔。 "算是。"我说。 接下来的事情无论如何算不上复杂:那女孩半个月前买的三星显示器显示不正常,按道理三个月内可以包换。但工读生检查时发现显示器上有刮痕。争执不清的地方在于:工读生检查之前女孩出去买了七星烟和绿箭口香糖,回来后工读生才指出,于是女孩提出抗议。 "如何能确认不是你们刚才不小心造成的,而是我造成?" 确认事情过程后,我让工读生给女孩换了新显示器。我不认为推卸责任是良好的品德,即使无法确认真正的责任人。 "要是我啊,笃定和她大吵一架。"霖惊讶地说。 "我倒是认为不必。"我说,"基本上来说我比较信任他人。所以我相信她不是有意生事。" "那你如何确定不是她的无心之失?" "那个刮痕是新的,而她昨天已经提出要求更换,我试机时显示器确实有问题,那么归根到底是我们的责任,我无意推卸。" 霖咬着下唇,沉默了两秒钟。 "喂,"霖说,"我十一岁那年,放学回家时,发现厨房里一个碟子打碎了。不久母亲回来后,认为是我做的,要求我承认错误。" "之后如何?" "我没有承认,即使母亲因为恼怒罚我站到门外。直到很晚的时候父亲回来,告诉母亲是他出门前不小心打碎了碟子,因为着急出门没来得及收拾。" "再然后我一直都在哭泣,直到母亲为我买下了一件相当昂贵的连衣裙,其实我并不喜欢它,只不过是出于报复心理罢了。我想。" 说到这里霖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讨厌承担不该属于我的责任。非常非常讨厌。" "可以理解。"我点点头。 再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秋的天气。朋友的电脑店已经打算转向,我也不再和他一起经营。空闲时间如午夜卧室内的二氧化碳急剧增加。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我参加了附近大学举办的周末英语补习班,于是与那个女孩不期而遇。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彦,在一家咨询机构上班。有个刚上大学的弟弟,她上次是为弟弟买的电脑。她本人打算半年后出国。 顺路的关系,每次课程结束后,我先和彦一起步行回她的住处,送她上楼后再独自搭地铁回公寓。 当霖连续二十九天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时,我打开了她的手机。通话十八秒后霖挂断了电话。 "正在约会,改天来看你。"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霖穿套装的印象――似乎霖的衣服只应该是运动服和牛仔裤。所以当霖穿着浅紫色的套裙出现在我眼前时,着实令我吃惊不小。 "他是大学的讲师,总不能叫他配合我穿运动服装吧。只好让我适应他了。"霖微笑着解释。 霖开始恋爱在我的生活中造成如下后果: 一、我和霖每次见面的间隔时间由半个月改为不定期。说明确点就是难得一见。 二、我每个月的收入虽然有所减少,但月底却总是有所节余。 三、我构思文章时没有了源源不断的免费的速溶咖啡和CD。好在老的CD足够听一段时间,而速溶咖啡即使没有也影响不大。 四、屋里不再多出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霖送给我的两件黑色T恤已经不太适合深秋的天气,我把它们洗净后收进衣柜。 还有一件事:霖再也没让我看过她的小说。 英语补习班的第七次课程结束那天晚上,彦邀请我去她的住处。 "其实我一直喜欢你的,你很会照顾人。" 那天晚上我在她那里过夜了。 "小时候和弟弟打架,被剪刀划到了。"我轻抚她脸上的小伤疤时,彦细声细气地对我说。我在那上面吻了一下。 "没关系,我喜欢你的伤痕。" 与彦交往后第一次遇见霖是在家乐福的出口。霖穿着一件剪裁相当得体的外套,提着装满熟食和蔬菜的购物袋,用愕然的目光朝我这个方向望过来――我左手提着两个购物袋,右手被彦挽着。彦没有提东西,用两只手抱着我的右臂,头斜靠在我肩上,一头长发搭落下来。 之后霖大方地和我们打了招呼: "好久没看到你啦,原来交了女朋友。" 三个人的交谈持续了六分钟。 临走时霖对我们说:"我再过几个月就要结婚了,记得到时候要来!" 彦并不是个很喜欢说话的女孩――第一次见到时感觉她很有气魄,然而实际上她最喜欢的是懒懒地靠在我身上,象个打算学坏的小孩子般,嘴上含着一支七星,时不时跟我说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更多的时候我一只手拿着书看,一只手抱着她。她吸烟。 我不吸烟。我床头的烟灰缸是霖买来送给我的。我从没用过。 彦经常对我说: "你真的对人很好,我也很喜欢你。可我再过几个月就可能出国。将来会怎样我可不知道。" "哦,看缘分好了。可能的话我会来找你的。"我说。 "真的么?" "也许。" "喂,"彦说,"舍得我么?" 于是我把她抱起来,彦像只家养的小猫般,脸向下把头贴在我胸前,轻轻蹭着。头发隔着睡衣擦过我的身体。 "大概有点舍不得罢。"我说。 因为和彦住在一起的关系,我不再去参加英语补习。我经常一边构思文章,一边用电饭煲煮饭,等彦回来。然后一起吃饭。我没想过以后的事情――彦不去想,我也就不去管它。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没必要在它还没改变前就做什么打算,那会让我感到不愉快。我宁可多花点时间陪彦到处去游玩,购物,或者给她做有营养的食物――在认识我之前她多数靠方便食品过日子。 偶尔彦会向我问起霖。 "简单而言,我是她的室内装修工人。"我说。 "意思是……" "如果把写小说当成建筑房屋的话,她建设房子,我装修房子。之后方能竣工。" "我明白了。" 之后彦开始摆弄床上摆着的几个不同式样的枕头,或者赤着脚跳下床来,给阳台上的六盆观叶植物浇水。过一会,她又不声不响地溜回床上,撒娇地钻到我怀里。 "有点冷啊。" 我就再抱紧她。彦睡觉时总要我一直抱着她的身体。这样可以让她感到安心。她以前经常失眠。 彦的身体很柔软。 咖啡真苦 蜜糖好甜 我从来不拒绝 所有滋味 hey 总有残缺 我还是觉得完美 或许短暂 或许难堪 生活本该这样 喜怒无常 hey 有大家在 每个人都是一样 …… "小声点。"臂弯里的彦轻声说,仿佛自言自语般,"我困了。" 我在黑暗中伸出右手,调整旧收音机的旋钮。 "喂。" "什么?"我问。 "我的签证快下来了。" "哦。" "过两个月走。" "嗯。" "我不在的话自己好点。" 然后彦睡着了。我听见收音机里继续传来的歌声。 第二天上午彦出门后我接到霖的电话。 "可以来你这里一下么?" "他是个好人,但我受不了他的观念。"霖说。 "就是说……" "他坚持结婚后和父母一起住,虽然他父母并不需要他照顾――事实上他的生活反而要靠父母照顾,而且――虽然没发生,但我看得出――如果我和他父母发生矛盾,他不会帮我。"霖从床头彦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七星,"啪"一声打开七成新的zippo打火机,点燃。 "劝他不成么?" "他说一直和父母以及兄长住在一起,习惯家里有很多人,不愿意改变。" "另外……"霖吸了口七星,"我没信心长期照顾他的生活。我连自己都照顾得乱七八糟。" 霖吸烟时我没说话。一缕阳光从南边的窗户照射进来。 "不负责任的家伙。"我斜看着霖。 霖把七星从嘴边拿开,微低着头注视我的眼睛。"对,我是不喜欢负责任。你早知道的。那又如何?是谁规定女人一定要照顾男人的生活?我没看错的话,你的女朋友也是要你照顾来着。可为什么我就要做我根本就不喜欢的事情?与其要我这样,那还是分手好了。" "简而言之,你们一开始就不适合么。" "在决定结婚前根本看不出来。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他有时到我这里来,我有时住在他家里。约会,见他的朋友和亲戚,和他一起去他任教的大学……可是一到准备结婚,什么麻烦都来了。我怎能适应家里有五六个人的环境!" 我没答话,自顾自地把陶瓷茶杯端到嘴边。 当我再看过去的时候,霖早已哭了。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霖哭过的印象。或者说我从未看见过霖的悲伤。因此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放下茶杯,走过去,轻轻拍了霖的肩。好在霖只哭了两分钟左右。之后霖到卫生间用我的毛巾洗了脸,照过镜子,确认眼睛没有明显红肿后,说: "我要回去了。陪我走一会儿好么?"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继续写小说吧。前几天有杂志向我约稿了。" "哦。" "你得继续帮我看。" "好。" 于是我就忘记了自己 随风摆动这副身体 随它怎么去 再不介意 只想和你们一起分享baby 相互依偎着度过这儿的每一天right 只想和你们彼此爱恋baby 别让我独自沉入悲伤之海 …… 回公寓后,我继续听收音机,等彦回来。 "我们去看你的家好么?" 彦回来后我对她说。 之后的一个月,我和彦去城西的大学看望她的弟弟,在彦的弟弟放寒假后我们一起搭乘火车去了彦长大的南方小城。那个城市的建筑有点杂乱但很热闹,一条江从城市中央横穿而过,江水相当清澈。江心有个小岛,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公园。 彦的父母在城市的一角开了家不大的超市。两位老人很热情,对我的出现虽然有少许的惊讶,但很快就变得如同家人一般。彦的弟弟有时叫我一起去打篮球。两个人一身汗湿地回到家时,彦抱怨地拍我们的肩,然后把衣服拿去洗。 天气好的时候彦带着我在城市里到处散步。我们去了她小时候的学校看她的班主任,去了她经常去钓鱼的江心岛公园,更多时候我们是漫无目的地行走,每走到一个地方,彦就告诉我她以前在这里的经历。 "真有点不想回去了啊。"彦说。 "不回去好么?" "恐怕不行。" 彦的弟弟放完寒假后我们一起回了我居住的城市。随后彦的签证下来了。 都是我的 也是你的 生活不很漫长 等你来讲 看我笑得灿烂 就算留个纪念 …… 彦出发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一边听收音机一边为她收拾东西。她给植物浇水。 彦的飞机起飞那天已是初春。我送她到机场。 "要记得我啊。"她说。 "当然。" 在候机室里彦一直把头贴在我肩上。我用右手抱着她,左手提着箱子。有几次我以为她要哭了。好在没有。觉得她会哭的时候我就轻吻她的耳垂,脸颊和嘴唇。 彦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记得,我不在的话自己好点。" 彦走后的一个月内,我重新找了份推销数码相机和MP3的工作。时间一下子变得紧促起来。因为老不记得浇水的缘故,阳台上的植物相继枯死,只有一盆仙人掌还半死不活。 晚上回到公寓后,有时习惯性地还会做两个人的食物。等到发现后为时已晚,只好把剩下的部分留到第二天吃。 彦给我打过两回电话,说国外的环境很好,但是很累。她除了上课外还要兼职以获得生活费用,而且她过一段时间还要搬家,因此以后的联系机会可能很少。 "我爱你,再见。" 挂断电话前她这样说。 之后我在黑暗中继续听收音机。经常早上起床时才发现没有关闭开关,因此电池消耗的很厉害。 还接到过霖的电话。 "我发现我写不出小说了。"霖的声音比以前低沉。 "别多想,暂时别再接稿,过一段时间再看看。"我说。 "没用的。"霖说,"是感觉的问题。他把我的感觉带走了。" "怎可能!" "确实如此。" 霖说,"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在和他交往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事实上我并非不明白,恋爱后我有一些想法永远改变了,即使现在也无从恢复,这使我再找不回原先的灵感。但是当时我不可能为这样的理由放弃他――即使现在也不会的。所以归根结底,是我不愿意承担责任造成的后果,不怪他的。"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叹了口气。电话那头想必也如此。 "喂。"我说。 "怎么?" "你真的喜欢他么?" "当然。" "现在还是……" "还是喜欢。讨厌家庭观念只是不能和他结婚的理由,并不会让我讨厌他本人。但是我不能接受永远不为了结婚的恋爱。何况他现在和别的女孩订婚了。" "哦。" "倒是你,她走了想必很寂寞吧。" "还好。" "有空来看你。" "好的。有句话想跟你说。" "什么?" "别悲伤。" "这个我知道,傻子才悲伤。" "再见。" "再见!" 从没有人能赢这游戏baby 也没有人曾输掉他的生命 …… 刚才您听到的是朴树的《傻子才悲伤》。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首歌曲,祝您晚安! 明天也许该去买个新收音机了。我在黑暗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