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商人封控91天，喝48瓶红酒读金刚经，差点借钱发工资

　　文丨 魏芙蓉  编辑丨 王珊瑚
　　摘要：江南欣苑是上海首批、也是迄今封控最久的小区之一。因为发现确诊病例，小区自3月2日开始封控，到6月1日，江南欣苑的居民已经居家91天。
　　台湾商人陈威铭是江南欣苑的一名住户，他今年五十多岁，在上海经营着一家洗浴用品公司。社区封控后，陈威铭在其中度过了三个月的独居生活。
　　陈威铭如铁律般安排每天的念经、泡茶、喝酒活动；他不参加团购，悄悄给自己庆生；他在院落独坐，观望对面同样独居的银发阿婆……他以一种接近＂隐居＂的方式生活，维持内在平和。
　　现实中的危机却在逼近。他的公司原给国内各大高尔夫球场供货，疫情以来，随着高尔夫球场生意大好，他也迎来自己生意的爬升期，不想被上海疫情按下中止键。他被迫展开了一系列自救措施。
　　91天的封控生活结束，如果要为这段经历寻找一些标尺的话，对陈威铭来说，是54次核酸检测记录，客厅角落的48个红酒瓶，以及那双被水泡得白嫩的双手。
　　6月1日，上海全面恢复生产生活的首日，陈威铭开车驶离小区，期待已久的自由空气和热闹氛围并不感染他。公司园区大门紧闭，道路上的核酸队伍蜿蜒，他知道，＂接下来是另一个开始＂。
　　以下内容根据陈威铭的口述整理。
　　91天，54次核酸，48瓶红酒
　　我们这91天，可以说是稀里糊涂开始，又稀里糊涂结束。3月1日我打完高尔夫从杭州回到上海，第二天早上6点就有人敲门，门口站着大白，通知我去楼外做核酸，我就意识到小区肯定出现病例了。
　　后来知道是小区超市工作人员确诊。接着就是第一个14天的封闭，那是疫情以来我们社区管理最严的阶段，所有人足不出户，每栋楼都有六个大白全天看守，整个小区有接近100多个大白睡在地下室里，帐篷和工具特别多，以至于第一个14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拆帐篷、撤桌椅一直忙到晚上9点。
　　他们撤离之后我们才被允许出门，小区很久没人打扫，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我沿街道走了一会儿，自由的感觉真的很好，本来还计划隔天把我沾满鸟屎的车洗了，结果凌晨4点又封了。我也想过去朋友家或去外地的可能，保安说如果出去的话就不能回来，我还是觉得不会封很久，但我错了。
　　第一个封控期结束，小区的落叶。讲述者供图
　　就从那时候开始，因为零星病例，封控天数一直+2+2+2+1的，最后整个上海都静默状态了。第一个月我还天天盼着解封，后来就完全没有期待了。封闭91天，我们小区的居民有过4次＂放风＂的机会，每次都是在楼栋群里临时接到通知，容许当天有2-3小时出小区的时间。有很多限制：比如不能走得太远，不能开车，电瓶车也不能骑，而且90%店铺都贴了封条，要买东西只能去（居委）指定的商铺。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核酸要不间断做，光五月我就做了25次核酸。我是台湾人，身份证号码的格式跟大陆不太一样，刚开始扫描证件时，对方就说你这不对。所以每次我都提醒：证件类型你要选＂其他＂。后来核酸做多了，轮到我的时候，不用我提醒他们会主动说：陈威铭要改成＂其他＂。
　　我院子旁边就是一个核酸检测点，每天早上七八点都能听到大声公（扩音器）在喊：请15号楼的居民下来做核酸……请16号楼……这样的背景音我已经习惯了。感觉其他人也麻木了，我住一楼，每次喊到我们这栋楼，我都慢慢来，这时候就能听到居民下楼的声音＂咚咚咚＂，越来越急促。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大家）在说：赶紧下来做一做，然后回去休息。是一种听不到情绪、很机械的声音。
　　除了核酸检测，每户都要把当天的抗原结果传到楼栋群里，这样一来，每户有多少人都可以看到。我们这栋楼住了40人，三居室的户型，整栋楼只有我和对面的阿婆是独居。
　　在院子里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她，头发全白了，背也是驼的，我推测至少有八十几岁。阿婆不在微信群里，从不出门做核酸，也不传抗原，我猜她可能连智能手机也没有。
　　小区刚封控的时候，有大白敲对面的门，敲得很大声但没人开门，我说阿婆在院子里，他们就去院子里要给阿婆做核酸，她不答应。还有一次我听到阿婆在那边哭得好大声，后来了解到也是因为被要求做核酸。
　　后来很少出现这种情况。阿婆的小孩应该也住在这个小区，每天下午五点，都会有人来给她送饭。阿婆自己几乎不出门，更多时候她就一个人在院子里自言自语，我尝试跟她沟通过，但她说的是上海话我听不懂。
　　在上海经营洗浴用品公司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一个人住，疫情之前除了中午在公司，我早晚都是自己做饭，每次餐后都有运动和念经的习惯，念金刚经和心经。封控期间生活节奏还是一样，区别就是每天要增加一次做饭、念经和运动的频次而已。
　　每天晚上10点之后喝红酒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家里存了100多瓶，刚开始（封控）有点郁闷几乎一天喝一瓶，后来担心不够，就2天、3天、4天一瓶。91天，我算了一下喝了48瓶红酒。喝空的酒瓶我都会放到院子里，现在我院子四周全是酒瓶，应该堆了近10米长，都是我搬过来这几年慢慢累积的。
　　封控期陈威铭喝完了48瓶红酒。讲述者供图
　　3月的生日也是一个人过的。过去一般跟朋友吃吃饭，那天突发奇想觉得要不给自己定个起士蛋糕吧，我在美团上找了好久，终于找到有一家有在卖。蛋糕上我让卖家写happy day，而不是birthday。因为不想让人家知道是生日蛋糕，一个人在家告诉别人也没用，默默自己过就好了。
　　一个人住孤独感肯定会有一点啦。但也因为我是一个人，物资从没缺过，小区刚封控时很多朋友就寄东西给我。家里两台冰箱，一台放蔬菜，一台放水果，冷冻层里速冻食品满满的。我很少在群里说话，也没参加过团购。五月底看到楼栋群里他们在讨论咖啡，刚好我有多，就拆了三盒放在门口，告诉他们有需要自取，结果一下子就被拿光了。
　　度过了3月的紧张期，全上海静默后，我们小区4、5月的管理反而宽松些，至少落叶有人清理了。每天下午日落之后很多人在小区遛狗、跑步，有人车子太久没开了，也会把车子发动一下在小区绕一圈。
　　我很少出门，一般就在院子里坐坐，周围都是樱花树，从春天坐到夏天，我看着满树的樱花盛开到满地花瓣，现在都是茂盛的绿叶了。人家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们的春天就这样子过去了。
　　6月1日的解封真的很意外。因为从4月到5月一直都很期待嘛，结果政策一直在变，所以即使新闻上说了，我也没有特别期待。直到31号下午三四点居委在群里发出通知，我才确定这是真的。
　　5月31号晚上应该是我91天以来见到人最多的一次，跟跨年一样，晚上11点多，很多人都涌到小区门口，车子在大门内排起长队，已经发动起来，引擎声特别大，所有人都等着12点打开闸门冲出去。
　　陈威铭在封控期间独自庆生。讲述者供图
　　＂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管是＂放风＂还是解封，我最想去的肯定是公司。这90多天最让我发愁的就是仓库里那些存货。我是做洗浴用品生意的，主要给全国一些高尔夫球场供货。微商、淘宝也会有一些零散订单。我3月2号被隔离，公司仓库还陆续有发货，3月11号最后一批货发出去，公司所在的梅陇区全部封了，这批货后来就一直卡在站点。
　　按理说，今年的春天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因为每年的3月到6月都是高尔夫球场的旺季。气候舒适，打球的人多，洗浴用品消耗量也高。所以过年前我们特地在仓库准备了一批货来应付即将到来的旺季。我们公司只有上海一个仓库，公司园区封控，供货渠道被切断，我们常年合作的那些高尔夫球场也都出现了库存告急的情况。
　　其实从2020年出现疫情以来，各行各业都很萧条，高尔夫球场的生意却是一路高涨的。我做高尔夫球场的生意这么多年，能明显感觉到这两年的变化。来高尔夫打球的很多都是企业的老板，这两年防疫政策让出国变得很不方便，高尔夫球场的人就多了起来。
　　疫情年里很多高尔夫球场生意火爆，订场很难，尤其是上海，从去年到今年，很多球场是你（一般人）根本订不到位置的。所以这种情势推动下，这两年我们的生意反而是更好——打球的人变多，会所洗浴用品消耗得越来越快。还有什么行业发展不错呢？奢侈品和高价汽车产业。我经常跟球场老板聊天，他说疫情以来，最新、最豪华的车子，隔三差五就能在球场看到。比如他经常会提到：今天这老板又换一部车了，每一部车都是几百万，而且越换越好。也能明显感觉到酒店生意是很差的，所以疫情以来我们放弃了和很多酒店的合作，重点逐渐转移到高尔夫球场。
　　即使封控的那三个月我也在练习切杆保持手感，倒不是很喜欢，生意需要。我经常会在下午去院子里挥球杆，不能太用力打，只能练习切短的，结果还是切出去了，那时候大白还在，会帮我捡回来。偶尔几次我去小区里面找块草坪练，物业还跟我说：你好有闲情，跑步的人也会停下来看。
　　陈威铭偶尔会在院子里练习高尔夫切杆。讲述者供图
　　如果没有这次上海疫情的话，3月到6月我都会去北方的球场走一走看一看，拜访新的客户，参加各个球场的活动并提供一些赞助，顺便打球。这次上海疫情卡在3月11日的那批货就是准备发给北京的新客户，结果寄不出去，被新客户骂死。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
　　其实过完年以后我就有点担心疫情的发展，上海出现零星病例后，我就把车停在小区外，还在里面放了两副公司的钥匙，因为我的车可以远程控制车门开关，我想如果我被隔离的话那么起码能找到人去公司发货。3月2号小区封控之后，我让员工去我的车上取了钥匙去公司发货。结果我想到的措施远不及疫情的影响大，那批货是发出仓库了，整个上海停摆，它在上海的货运站卡了三个月。
　　前两年的疫情对我们影响很小。至少从来没有出现发不出货的情况。这些客户都是花了大力气经营的，如果因为这样的原因丢失了客户，当然不甘心。这对我们以后的产品衔接、市场开拓都会有很大影响。
　　江南欣苑居民的出入证、购物预约卡。讲述者供图
　　另一个开始
　　直到4月我才真正开始采取补救措施。本来以为只会封一会儿，后来我觉得解封遥遥无期，4月中旬我开始订购原料计划重新制作一批货，打算由江苏的工厂直接发往各地。
　　除了北京，当时需求量不少，大连、青岛、厦门、宁波、温州的球场都催着要货。我又去联系昆明的高尔夫球场救急，他们每次都会订购一年的量，我知道他们有存货，商量能不能先调给我。但他们拖延了很久，可能也怕不够。而且对我们来说，其实也增加了很多运费成本。
　　这条路不通，没想到制作工厂这边也出问题了。太仓因为疫情市内物流中断，一些耗材寄不到当地，产品生产也中断了。
　　实在没办法了我打电话给上海的商务部门，跟他们沟通这个状况，他们提供了一个解决办法：商务部可以发函，支持我的货物整车运送。但比较实际的问题是，如果按照这样专车运送，我要承担运输成本是非常高的，将是平时物流成本的上百倍，并不划算还是赔钱买卖。这条路也放弃了。
　　那个月（4月）我一直跟客户说：稍等一下，我再想办法。拖到5月已经彻底没办法了，北京、大连、青岛还有厦门那边的客户都断货了，我只能建议他们找其他的品牌用，告诉他们，＂可以少买一点，这样你要再换回（我们的产品）就比较快＂。但说实话，疫情过去之后，这些客户还能不能再争取回来，又是一个问题。
　　这几个月的停摆对我们这种中小企业的打击的确是致命的。我有做企业的朋友4月就跟员工宣布：公司经营困难，下个季度要调整人员结构和薪资结构了。我自己公司员工已经裁过一次，现在5个人，已经是最小规模了。生意没得做，这几个月都是给他们发基本工资，没有提成和奖金。我五月底还在想，如果再不解封，我6月就准备去借钱了。
　　＂放风＂期间，陈威铭观察到，店家在围栏上开个小口卖水果。讲述者供图
　　五月底太仓那边物流恢复，耗材陆陆续续到齐，目前也在陆续生产了。往年这时候我的手肯定是晒得黑黑的，今天这双手还是白嫩的，因为天天要洗碗要煮菜，这下是真的要白手起家了。当前我们只有上海一个仓库，未来我考虑要在南方、华北那边各设一个仓库，来减小以后的风险。
　　6月1号解封是我90多天第一次开车上路，说实话，真正等到这一天，好像也没有特别开心。当时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公司，公司园区还是封闭状态，因为没来得及消杀，工作人员说要隔天才开放，我突然一下子不知道干什么，想说去公园逛逛，公园也没开。
　　临时决定开车去办台胞证。到处都是人多车多，堵车时，我会看看周边的情况，发现很多车里都是一家人出行，可能他们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准备出门买买东西，逛一逛。
　　路上见到最多的就是像电话亭一样的核酸采集点，每支队伍都有几百公尺长，感觉至少要排半小时以上。我想以后这种采集点会成为城市的新产物吧。
　　我知道接下来是另一个开始。这次出门，我把球杆、球鞋也放车上了，还准备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如果哪天回家发现小区又封了，我不会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