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往事如风

　　那天，玉秋身穿一件普通的蓝底白花裙子，跟在人事小姐的身后，经过我桌子旁的时候，我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看清了光影中玉秋小巧玲珑的身影，光洁的脸庞，秀气的五官，素面朝天淡雅天成，眼中带着不谙世事的纯净。我见到玉秋的时候，心里一声小小地惊叹：天那，世上还有这等不俗的女孩子。玉秋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走来，清纯得不染尘气，比圣诞节都纯洁。我在她的目光碰撞下简直将要土崩瓦解。当我知道她的名字后，我还做了无边无际联想，把她想象成秋天蓝宝石的天幕上那轮冰清玉洁的月亮。
　　玉秋那年二十岁，来自江南一个偏僻的小城，家境清贫，但玉秋快乐且平和，带着未经风雨的简单。
　　玉秋被安排到我们策划部办公室做文员，听人事部的介绍说，玉秋的文笔不错，发表过不少文章，是个才女。但玉秋在办公室只是干些打字端茶倒水的活，这是许多人都看不起不想干的活，也许是北京的工作难找，也许是玉秋特别珍惜她的第一份工作，所以玉秋干得勤快而且细致。玉秋来的第二天早晨，我走到办公室时，我们策划部这些工作室里零乱的办公桌已整理得井井有条，像外星人来过。我秒懂，这是玉秋干的。
　　我们办公室是大开间的，几十人在一起工作，但每个人一小格框着，规则得像原子排列。由于公共空间太小，大家不好随意走动，工作人员饮水都靠办公室统一配送。玉秋第一次给我送咖啡来了，我不经意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玉秋冲我甜甜地露齿一笑。啊！什么叫齿如编贝，就是玉秋笑起来的时候！我也迎着玉秋傻乎乎地笑着，我心里清楚，我的笑肯定没有玉秋的美，但我心里美着，心快乐得想要飞。
　　其实，我是策划部的得力主将，毕业于名校，电脑玩得好，出道好几年，薪水比别人高。我的长相不是很帅，但我留着动感的寸头，戴着黑框眼镜，名牌休闲服套在我高大的身上很有型，大家都说我是策划部里的黄金单身。自我看到玉秋的第一眼起，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特别感觉。看多了身边如云的时尚美女，玉秋在我眼里仿佛是一株清水里的莲，让人爱怜。玉秋的出现，我的自信心指数下跌了不少。
　　虽然，我对玉秋有些好感，但一个多月时间过去，我还是与玉秋相安无事，彼此交往流于简单的同事关系，见面点点头，示意问好，玉秋送来咖啡时，我只简单说声＂谢谢＂什么的。
　　然而，在我生日的第二天，玉秋一个小小的举动，却让我心猿意马，魂不守舍 。
　　我生日那天晚上，我的几个死党非要给我过生日，几个精力过剩的大男孩在酒吧狂欢到凌晨三点，我喝得大醉而归。第二天早上连床都不想起，还是公司老总给我打电话说有个急活非要我干不成，我才强撑着起床，肿着两眼就去上班。上午十点，秋玉开始为大家送咖啡了。这次玉秋却给我送来了一杯菊花茶，透明的玻璃杯中，嫩绿的茶叶上上下下轻盈地在水中飘动，有的正在悄然地舒展开来，几朵菊花像要重新开放一样，在开水杯的动荡中充满了活力，远远地就能闻到四溢的香气。玉秋递给我茶杯时说：＂先喝杯茶吧，可以清心醒酒，这茶是我自己做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玉秋有些顾忌周围其他人的情绪，声音较轻，因为声音低，声音里便充满了神秘感，那种神秘感引发了我哪根神经，隐隐约约唤起了一种说不清的冲动。玉秋送过茶后，就转身走了。然而，就是这个很自然而然的细节，却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和幻想。
　　喝了玉秋送来的那一杯茶后，我心神不安地品味着女性独特的关怀，心里七上八下，千丝万缕，一团乱麻。从此，我对玉秋特别关注，她的早来和晚走都进入了我的视线，不时地我还向她打听与她生活有关的一些情况。有一天，玉秋给送咖啡的时候，我大着胆子贸然塞给她一个纸条，纸条上简单地写了三个字——＂我爱你＂，在我的意识里，给纸条是中学生级的小男孩干的事，是我所不为的，但面对玉秋，我表现得束手无策，只得选择这种很老套的做法。玉秋对我的纸条传过去的信息并没很快做出了反应，她上班时，依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常给我送来咖啡，这使我觉得好没面子。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一天，玉秋趁给我送咖啡的时候，悄悄地送给了我一个纸条，我像特务接到情报一样，假声假气地对她大声说一句：＂谢谢你的咖啡！＂。
　　玉秋走远了，我才慌乱地拆开纸条，心里狂跳不止。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一行字：＂我喜欢你的‘三字经’＂上帝！情窦初开的玉秋居然让我的爱情神箭射中了。
　　从此，在公开场合，我与玉秋在行为上变得比一般同事要亲密一些，这让公司大多数人看出了我在追玉秋。恋情公开后，我总是很耐心地等待玉秋下班，殷勤地替她拎东西，节日或周末的时候，我会神秘而恰到好处为她送上一份礼物，让玉秋惊喜，玉秋喜爱吃的那种糕点，我会穿过整个城区为她买回来。
　　初恋的确令人心醉，我无法说清爱情是什么，但我可以说出我对玉秋的感受。真的，我的眼睛像是为她长的，我的目光为她而穿越,我的步履为她而加快，我为她学会了撒谎，又为她学会了坦白，我为她满怀喜悦，我为她忧心忡忡，为她心事重重又缄默如铁。我把她偶然留下的物件视为珍宝，我把她的名字颠倒在嘴边，我把她当成路标，一路找着回家。爱情好像废除我们的语系，她总是用目光启示我，用手问候我。
　　我的殷勤，自然有了回报。我和玉秋很快进入了热恋状态。恋爱的我们像两只快乐的小鸟。我便将玉秋的名字刻在缘分的天空，她如她的名字一样，婷婷玉立于我心中，每逢周末，我会牵着玉秋的手骄傲地走过一个大大的广场，公园里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耳朵里涌进的尽是些豪华词汇，心中感到了我们爱情中的那种纯真。
　　我和玉秋在一起，有了相守长夜的时光。我们的感情就在那相依相守里与日俱增。我从小事做起，用那些小事中蕴含的大感情打动她。我总是放下手中的活陪她去逛商场，总是我最先发现她的自行车没气了然后为她去打气。从来就是我去打水，怕一桶水的重量给我们的爱情增加了负担。做这些事，我没有一丝怨言，当成自己的责任日复一日地去做。我们牵手走过长街，为买那些我们的经济实力能够承受的东西。我就这样从细微处阿护着我们的爱情。玉秋说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被我宠坏的孩子。
　　生活是朴素的，我们的爱情也是朴素的。我们没有奢华的物质财富可以享受，但我们有爱情。那些日子，我们共同构造的爱的空间是一个长长的画廊。每一幅画都珍藏着一段美丽的记忆和一个动人的故事，小茶馆里一杯清茶，公园里的一叶轻舟，长街夜色里的一次散步，花心公园里的长谈，长椅短石上都是我们爱的见证。有时玉秋单独去做事时，不甘寂寞的我也体会到＂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那些简单的日子让我们过得丰富多彩。连冬日里，也觉得阳光暖和得从未有过。
　　单纯得像个孩子似的玉秋让我着迷。一天，我爱怜地捏捏玉秋的鼻尖说：＂玉秋，知道吗，你也像一杯茶，古典而透彻，温和而隽永，喝一口满口余香。＂玉秋脸上马上涌起红晕，笑道：＂我记得以前你是喝咖啡的如果老是喝茶，不会感到太单调会败味口吗？＂我握住玉秋的手，急忙表白说：＂不会，永远都不会的。＂停了停又说：＂不过，以后你得为我泡一辈子茶。＂玉秋脸上红晕更浓，她轻轻地靠近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我的怀里。
　　我们的爱情进展得很顺利。一年后，玉秋搬到了我租住的那两室一厅，那时正值新千年，龙腾千禧，时维盛世。我们给房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千年居＂，预期我们的爱情天荒地老。我们计划买了新房，就让玉秋做我的新娘。
　　千年居里，我们布置得简明扼要，床单都是玉秋亲手缝制的。客厅里我们摆了一个古朴的陶罐，从郊区采来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插上，看上去那些花远古就开放了，这与玉秋相映成趣，使我有些迷信的认为玉秋是我宿命里的所爱，这些年她在生活的某处等我，今天她才出现在我眼前。那些日子，千年居充满了我和玉秋的情话，恰如嘴里溶化的太妃糖，丝丝扣扣甜到了心里。对于飘泊在北京的我和玉秋，千年居充满了家的人间烟火味。
　　因为玉秋相伴，我很少呼朋引类去那些各式热闹的夜生活场所。下班后，我们要么一起去散步，要么窝在千年居里，我编程序，玉秋写文章，日子过得相敬如宾。
　　后来，由于我的工作业绩突出，得到公司重用，我提升为策划部部长。走马上任，我的应酬一下多了起来，客户的，上司派下来的，一帮朋友的。开始，我总是带着玉秋同去，但玉秋不是太应付得来那种热闹场面，更不会喝酒跳舞，去了反而无趣。玉秋跟我去了几次便不想去了，我也没有勉强她。虽然如此，我对玉秋的依然一往情深。
　　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遇上了一个客户公司的阳菲菲让我感情发生了变化，使我那个时期的生活大大地偏离了既定方向。菲菲长着一双女狐狸般的酒汪汪的眼睛，脸蛋像玫瑰一样娇媚，性格像火一样热情。那次酒会上，我们聊得非常投机，特别是在我喝得几乎支撑不起的时候，菲菲落落大方地站起来，一杯一杯地潜我挡着酒，有看天下谁能敌的英雄气概。最后，菲菲喝得酩酊大醉，她是为我喝醉的。
　　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视菲菲为红颜知己，以后我们俩人来往就密切起来。起初，我觉得这样非常私密的来往很对不起与我同居的玉秋，对菲菲暗中送来的秋波，我尽量小心翼翼回避着，对玉秋的内疚感时时在我心中滋生，我随时告诫自己我已有玉秋。然而，时间长了，我驾不住菲菲那种热情似火的进攻，使我像喝酒一样渐渐醉下去。那阵子，我应酬很晚，但我一如既往地对玉秋体贴入微，玉秋似乎浑然不觉我的越轨行为。由于玉秋对我的信任，对我的生活不闻不问，我变得变本加厉了，胆子越来越大，沉醉于菲菲激情的挑逗。虽然说，我常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但我总是能找到借口，我常常安慰自己：我和菲菲只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只是为了彼此寻求一种剌激，燃烧得快熄灭得也快，动情不动心罢了，分手后很快就会回归各自的轨道。心中那个位置，永远是留给玉秋的。
　　有了玉秋对我的信任，找了那么好的借口，我越来越不在意什么，与菲菲的那段情发展得越来越离谱。
　　然而，就在我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忘形的时候，玉秋离我而去了，走出了我的生活，走出了我们的爱情世界，毅然而绝然。
　　那天深夜，我在一家夜总会与菲菲玩得天昏地暗，最后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千年居＂。屋里没开灯，我以为玉秋睡觉了，于是，黑暗中我蹑脚蹑手走进了卧室。打开了台灯，一看床上居然不见玉秋，我心里一激凌，酒仿佛也醒了许多，我内心有些慌乱，忙打开大灯，屋里空空如也，找遍了整套房子连玉秋的影子也没有。我有些丧气的坐到床沿上，这时我看到了玉秋习惯给我准备的那一杯茶，放在床头柜上，我伸手一摸，杯子冰冷，好像茶已沏了好久，然而茶叶却漂浮着，上面的茶叶还没被打湿。放下杯子，我才看到床头柜上玉秋写给我的一封信。
　　……我以前认为你工作那么忙，应酬那么多，挺辛苦挺不容易。然而，半个月前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做好饭，并为你煲好你最爱喝的汤等你回家喝下补身体。在我等你回家吃饭的那个空隙时间，我收拾你的衣物时，见你头天穿的那件米黄色衬衫的后肩，霍然印着一个鲜红的唇印，那是一张性感的樱桃小嘴，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当时我心猛地抽搐，痛得无法呼吸。我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我的世界为之昏暗了，一点光明都没有。我在想恋爱时那些山盟海誓，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呢？我想不通。其实我想到了质问、吵架、还有分手，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铭刻在我心里。那天我收起眼泪，在你面前竭力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每天回家的一杯茶、还有宵夜一如继往地都为你准备得好好的，怕你有什么觉察出异样。
　　这不是软弱，我是想用我的良善和温情等你回头。在等待的过程中，你身上隐隐约约的香水味，还有你越来越陌生的眼神像一把刀，将我伤害得体无完肤。我感情的水银柱迅速下滑，我像一株失去养料的花，迅速地枯萎下去。
　　我无法承受你的冷漠，我无法面对面的给你讲出这些让我难堪的事，我别无选择地离开你，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今天你仍然在外面与你那个女孩忙碌，我在冰箱里冻上了一杯水，我走时，从冰箱取了出后，水已变成冰了，我在上面放上了茶叶，也许当我坐上火车离开后，你回到＂千年居＂时，冰已变成水了，你会看到一杯冰水是沏不开一杯茶的，这杯茶不是让你喝的，你也千万别喝，你记住我为你沏的这杯茶就行，因为这杯茶里蕴藏着一个爱情的道理：其实爱情也像你手中这杯茶，没有温度的冰水沏不开，面对一个失去爱意的人，没有爱的温度，你是泡不开一杯爱情的酽茶……
　　读着玉秋的信，我两行悔恨的清泪早已滑落。
　　玉秋走后，寂寞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紧紧包围，没有玉秋的馨香和浅笑，也没有人为我收拾房间，＂千年居＂变成了＂一年居＂已没有温暖可言，回家后只有四面墙壁冷冷与我相对，我这发现晚归时亮着的那一线灯光对我有多么重要。玉秋走后，使我哲人般的领悟，生活本来就是平平淡淡的，于平淡中回味着清香，就像玉秋的人和她的茶。
　　一个星期后，在痛彻心扉之中，我坐上了去江南小城的火车，窗外每一秒都闪过不同的陌生景色，像我不可知的未来，我心里忐忑不安，多次问自己有没有把握找到玉秋。
　　最终，我们人与天各。我以不娶示爱，但时间只留给我心痛的无解之谜，回忆的美好时时闪烁着幽暗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