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三手与更高手

　　作者：黎荔
　　2022年高考作文新鲜出炉，在全国新高考Ⅰ卷语文作文试题中，要求考生围绕＂本手、妙手、俗手＂3个围棋术语写自己的感悟与思考，今晚我来谈谈这个作文题目。
　　本手，指下法正规、合乎棋理，讲究规律与正道。妙手，指下法精妙、出人意料，追求变化与创新。俗手，看似合理、其实受损，指违背规律、不重基础、好高骛远。看起来题目就是对本手、妙手、俗手以及由此带来的棋力高下的表述，并通过弈棋之法寄寓人生之道，只要基于＂下棋＂，但不止于＂下棋＂，由此产生合理的联想，对历史现象、现实生活、人生成长等作比附类推，引申出人生不要好高骛远，要尊重规律；练好基本功，万事方可为；要想成就人生辉煌，就要练好基本功，如此等等，对于阅卷老师来说，就算命中靶心，没有跑题了。如能评判是非、议论曲直、说理透彻、文通句顺，那么肯定就是高分作文。如再有一个好的开头、结尾，抓住阅卷老师的眼球，中间金句迭出、文情并茂，说不定还是满分作文呢！
　　不过，如果下过围棋、了解围棋的人，看到这道作文题目，就觉得怪怪的，哪里不对劲。围棋是中国少有的数目化事物，它兼具西式的精确量化，以及东方的混沌哲学。围棋需要计算，许多局部死活，都有惟一的＂最佳一手＂；围棋又特别讲究大局观和感觉，所谓大局观、天才的感觉、石破惊天的一手，都被认为是无法企及的，需要靠顿悟。日本围棋巅峰时代，几乎所有的超一流棋手都出自木谷实和吴清源的门下，似乎其间的智慧必须依靠古老的师徒制才能传承。这便是围棋在计算基础之上、被认为是东方哲学之魅力。
　　直到2016年，人工智能机器人阿尔法围棋（AlphaGo）赢了人类围棋世界冠军，仿佛是现代科学对东方哲学神秘高地的一次猛烈冲击。还记得2016年3月，手握14个围棋世界冠军头衔的韩国九段李世石和阿尔法狗那场旷世对决，李世石在布局阶段下出的都是少见的招法，在已输掉前两局的情况下，3月12日第三局对弈，李世石几乎下到要吐血一般悲壮拼命，一次次进行了艰难长考，在他用掉了1小时20分钟时，狗轻描淡写仅用了34分钟，就Game Over了。事实上，连开劫的机会，狗都没有给到李世石。作为从小下围棋并拿过中学生围棋市级赛第六名的人，我在观赛过程实在备受冲击，AlphaGo下棋的套路，总是在大家的思考之外。怎么能这么下呢？其匪夷所思的棋力，强大到可怕的程度。
　　什么本手（本分的一手），俗手（庸俗的一手），妙手（卓越的一手，可遇不可求）……不要说了，什么手都没打过阿尔法狗。与其迷信妙手（全靠天赋硬撑灵机一动），不如迷信本手（毕竟围棋讲究大局观和整体思维），要不怎么解释李昌镐很少下出妙手，但是就是总能赢几目统治棋坛。可是，与其迷信本手，还不如迷信深度学习不断迭代的阿尔法狗，你看在人机大战中，狗没等下出妙手就不知不觉早已掌握棋局了，尽管人类棋手一直在争取，但比赛节奏都在AlphaGo的掌握之中。狗总是到了后半盘，在棋盘空间急剧缩小的时候，越战越勇，势如破竹，其细微的官子计算能力比任何职业顶尖高手都要厉害，而且，狗还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更不会有丝毫失误。
　　你说AlphaGo下的是什么手？
　　想到这里，我脑海如绚丽烟花半空炸开一样，瞬间涌现了一大堆＂手＂：动手，出手，伸手，下手，抢手，转手，推手，拱手，易手，携手，分手，着手，联手，顺手，交手，收手，挥手，空手，随手，放手，唾手可得，袖手旁观，心狠手辣，赤手空拳，爱不释手，触手可及，白手起家，高手，杀手，新手，旗手，段子手，一把手……
　　AlphaGo下的，分明是千手千眼、万手万眼、亿手亿眼。李世石头是现役一流棋手里获得世界冠军次数最多的人，他与亿手亿眼的AlphaGo对决战绩是1比4，只勉强扳回一局，但别忘了那还是童年时代的狗，通过快速判断、深度模仿、自学成才和全局分析完成下棋过程，当时这个人工智能只达到了初级类脑计算水平。2016年末2017年初，升级版AlphaGo在中国棋类网站上以＂大师＂（Master）为注册账号与中日韩数十位围棋高手进行快棋对决，连续60局无一败绩；2017年5月，在中国乌镇围棋峰会上，它与排名世界第一的世界围棋冠军柯洁对战，以3比0的总比分获胜。在这之后，AlphaGo就不再参加围棋比赛了，因为它已经傲视全球。
　　唯一打败它的，是不久后上线的一只新狗AlphaGo Zero，新狗只经过短短3天的自我训练，就强势打败了此前战胜李世石的老狗AlphaGo，战绩是100:0，学习40天后又战胜了在人类高手看来不可企及的＂大师＂（Master）。这只新狗为何如此强悍？原因听起来让我们人类很没尊严。新狗与老狗最大的区别是，新狗不再需要人类数据。也就是说，AlphaGo Zero一开始就没有接触过人类棋谱，研发团队只是让它自由随意地在棋盘上下棋，然后进行自我博弈。这只自学成才的新狗，还独立发现了游戏规则，并走出了新策略，为围棋这项古老游戏带来了全新的见解。
　　阿尔法围棋在不同的对局中，经常下出让人类棋手吃惊的着法，它不按套路来的匪夷所思的下法，在人类的对局中绝无可能。有许多棋法招数，在有AlphaGo的棋之前，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的。AlphaGo的出现给围棋界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很多顶级棋手都认为，AlphaGo似乎不需要人类几千年来积累探索的这点围棋知识，对于AlphaGo的自我进步来讲，人类太多余了。它摈弃了人类棋谱，只靠深度学习的方式成长起来挑战围棋的极限。所以，说到本手、俗手，妙手，都太老套了，站在世界之巅的其实是＂黑手＂，在人工智能输入的数据和其输出的答案之间，存在着我们无法洞悉的＂隐层＂，也即是＂黑箱＂，＂黑箱＂思维决策的棋法可称之为＂黑手＂。
　　人类大脑的运行机制其实就是一个＂黑箱＂，人脑的黑箱对我们来说，几乎还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对于大脑这个＂已知宇宙中最复杂的物体＂，我们只能运用大脑，但不能揭示大脑。而模拟人脑的AI神经网络，尤其是目前最先进的复杂神经网络，也缺乏有效的机制能让人理解其推理过程。其决策处理过程有大量的随机性元素，所以人们是不可能精确知道它是如何＂思考＂的。
　　既然AlphaGo已经崛起成为围棋上帝，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们当下驼鸟策略、自我欺骗地侃侃而谈充满东方哲学神秘意味的本手、俗手、妙手，到底又有何意义？既然AlphaGo无法打开的＂黑箱＂，不只意味着不能观察，还意味着即使狗试图向我们解释，我们人类也注定无法理解，那么，这种异常复杂的状况，如何让考生阐发题意、逻辑自洽写一篇正中靶心的高分作文？总而言之，这是一篇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的作文，首先需要有一定的传统文化底子，并且要触动思考力、磨砺辨别力，在综合思辨下写作，心疼下今年高考的孩子们，但是，这也是一篇与社会现实脱节而不免流于空泛虚浮的作文，写作机器人应该40秒就可以交卷写完并且接近满分。
　　目前各大科技公司都在拼命训练开发写作机器人，什么Get写作、Giiso写作机器人、易撰、秘塔写作猫、剧本生成器、WPS智能写作、AI写作猫、小论文神器，都可以根据时事热点智能改写、扩写文章，快速出稿。我们平时读的很多新闻稿件都是写作机器几十秒图文并茂写好并且发出的，比如腾讯写作机器人（Dreamwriter）就是由腾讯开发的一款自动写作新闻软件，Dreamwriter根据算法在第一时间自动生成稿件，瞬时输出分析和研判，一分钟内将重要资讯和解读送达用户。
　　再说回来高考，高考再难，作文再难，也只是一道要翻越的关卡而已，最终我们都会越过这道关卡，迈向人生的全新阶段。其实我们真正的对手还是时代，时代的战车正轰隆隆地开过来。
　　文字的黄昏，我徒然站在战车前，想凭一己之力阻挡它的前进，这实在有点自不量力。可以说，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阿尔法围棋的搜索算法能在其计算能力之上加入近似人类的直觉判断，写作机器人自然也可以将人类情感变成一种更为高阶的算法。文字的黄昏，我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明知道石头终会滚下来，但我选择这样的命运。不知什么是我的本手、俗手与妙手，我只知道时代的潮水已经濡湿我的脚面，但我依然面朝大海，绝不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