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赌气

　　第七章　赌　气
　　＂赌气＂，是孟陬人理解自杀者心理动机的最常用概念，一个因与儿媳妇闹别扭而自杀未遂的老人说：＂心里有气才喝药呢，没有生气的人不会喝药。＂＂以气成人＂是实现人格价值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先通过下面这段讲述来理解＂气＂的含义。
　　弥章是韩村的一个老人，年轻时是个颇有名气的武术家，但老了以后瘫痪了。他的三个儿子都对他不好，于是他自焚而死。一个韩村村民给我讲了弥章死的经过：＂他在自个屋里堆了一屋子柴火，坐在柴火中间的一把椅子上，手里边拿着他所有的存折和钱，然后点着了。俺们在外头老远就看见这边着火了，忙去救火，好不容易才把火扑灭了。等最后的火苗灭了，俺们就听见他身体里头‘哗啦’这么一声，他就倒在地上了。这是他那口气呀。他其实早死了，可就是憋着这么一口气，烧得那么疼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你看这是多大的一口气呀。＂
　　这个简短的描述中浓缩了对＂气＂的几层理解。首先，弥章因为儿子们不孝顺，对他们生了真气；其次，＂气＂就是他用来支撑自己的毅力，使他能够忍受烈火的烧灼；最后，＂气＂又被理解为物质的气，随着弥章的呼吸，这口气出来，他才彻底死去。这三个方面的含义，是紧密相连的。赌气自杀的人，往往是因为生气，以自杀这种剧烈的方式反抗；而在生理上，赌气的人也会有憋气的感觉。
　　在家庭政治中，我们不能把赌气理解为委屈的一个结果，而要把它当做通过对委屈轻率但积极的反抗，是维护自己的人格价值的行为。委屈未必一定会引起赌气的反抗，人们完全可以逆来顺受，也可能一笑了之。因此，赌气反映了对人格的重视和强调，人们并不把赌气这种心理现象当做病态或失常的。只有正常人才有资格赌气，像超远和四皇那样的傻子和疯子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赌气＂者的反抗往往有两个基本特点：激烈，但不经思考。我们所看到过的何芳（参见3.1）、兰枝（参见3.2）、来福（参见3.3）、滋兰（参见4.3）、陆离（参见5.1）、陈竽瑟（参见5.2）等都是明显的因赌气自杀的个案。在本章，我们会通过椒兰的故事来理解＂赌气＂的概念中所包含的对人格的理解。
　　7.1　任性
　　西堂村的椒兰是个66岁的妇女。我在另外一个村民家里和她聊了一上午。她一见面就说：＂我听见说你们要跟我聊，我就说：‘他要是能帮我解决了我这问题，帮我消除了烦恼，我就得把从来不跟人说的话跟他说了。’＂听她说了这话，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我根本不敢答应能解决她的问题。我知道，我很可能是做不到的，但是难道我让她失望，丢掉一个好个案吗？椒兰却继续说：＂我这都是说笑话呢。不管怎么着，我还是愿意跟你们年轻人念叨念叨我这点事。我是压力忒大才不想活着呀。我现在还是压力特别大。我这一辈子，不容易呀。也许这是我的命吧。
　　＂我那次喝药，是在1982年。俺公公的大哥两口子有两个闺女，没儿子。俺婆婆大娘病了几年了，都是俺们两口子黑价白日守着她。她自个的闺女都不管，一天也没跟她待过。我是擦屎擦尿，就像对自个的亲娘那样对她呀。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到最后，她不会动了，屎尿全不会自理，都是我在她身边。医院里边那医生护士的还问我呢，那是俺娘不？我说不是；他们又问：‘那是你婆婆？’我说，也不是俺婆婆。‘那到底是你什么人呀？’我说，是俺婆婆大娘。他们就都笑，哪有人对婆婆大娘这么尽心的呀？她自个的闺女也就偶尔来看一下，待几分钟就走。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呢？我还不是为了落个好吗？
　　＂在医院住了六天，俺婆婆大娘死了。按说，应该是大儿子打幡。要是闺女打幡，全家就得招人笑话。又是俺们服侍的她，就更应该是俺们老头打这个幡。虽然他不是亲儿子，可在他们这一辈大排行，他是老大，叫他打幡说得过去。大队里的干部也同意了。俺婆婆大娘有个闺女，嫁的当村，俺们觉得应该跟她商量一下这件事。可是不管俺们怎么说，他们两口子就是不答应。也许他们觉得，俺们是图她娘的什么东西。
　　＂俺们老头就好好跟她说：‘小枝，我要打这个幡，不是为的图什么。俺们做的，不都是为了俺大娘的这个面儿吗？让女的打幡不好看，我怕街上人们笑话咱们家。’他还发誓说没别的想头，都愿意立下字据。可是就是不行。那闺女她男的，就这么站在大街中央，骂得那个难听：‘我就站在这儿了，谁敢上院里去！’我正从街上过，给人们发孝衣裳呢。我远远看见他，不知道他干什么呢，有人就把他的这话跟我说了。我可受不了这话。他什么意思呀？我费了那么大力伺候老太太，这就是结果？我一生气，把孝衣裳往旁边一撂，就去找总理〔4〕，说：‘桑哥，我发不了孝袍子了，我得走，有什么事你照应着吧。’我说了就跑了。他们可能觉得我说得不对劲，就跟着我。
　　＂这喝药呀，就是这么回事，脑子一片空白，就觉得难受。我是个外向人，爱说爱笑，总是欢欢喜喜的。可是这一回，我是气坏了，控制不了自个的脑子了，就什么也不考虑了。我到了家，从我那屋里柜底下拉出一瓶敌敌畏来就喝。我什么也没想，就喝了整整一瓶。
　　＂这时候桑哥带人进来了，看见我喝药了。他们都吓坏了，他就说：‘先别出殡了，咱们先管活的吧。’他们就把我送到医院去了。到了医院，得洗胃，他们还找不着水。他忙上旁边一个小饭店里要了一桶水。那时候我就一点也不知事了，牙咬得挺紧，他们打不开，灌不进水去。有人说用铁条把我的牙撬开，又怕撬坏我的牙。他们后来是从鼻子灌进去的水，这次给我洗了胃，我算活过来了。后来桑哥常跟我说：‘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我说：‘我知道啊。我可得好好珍惜了，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我不是个固执人，很容易就想开了。人们老是说，我想得开，又是个热心肠。可是有句老话：‘出门喜，进门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也不会整天哭丧着脸。只要我不在家，很快就高兴起来了。比如说，我昨天还丢了1000块钱呢。我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2000，花了1000买东西。后来我就忘了把那1000放在哪儿了。我刚刚还跟几个老太太说这事呢。我也没为这个不高兴。我常想，这钱要是我的，那就丢不了；要是不该着是我的，我也要不了它。这钱就该着丢呀，我也不为这个发愁。我那次喝药，就是因为太生气了，一赌气。那个时候过了，也就没事了。＂
　　椒兰非常形象地描述了自己喝农药时的心理状态：＂这喝药呀，就是这么回事，脑子一片空白，就觉得难受。我是个外向人，爱说爱笑，总是欢欢喜喜的。可是这一回，我是气坏了，控制不了自个的脑子了，就什么也不考虑了。……我什么也没想，就喝了整整一瓶。＂其中，＂空白＂、＂难受＂、＂气坏了＂、＂控制不了自个的脑子＂、＂什么也没想＂是几个关键字眼。我们记得紫兰有过类似的描述：＂心里特别烦，我一赌气，就失去理性，喝了药了。＂（参见4.3）这类应激性的自杀和素荣（参见4.2）那种想了一段时间或是刻意计划的自杀不同。在我研究的个案中，至少有半数以上是应激性的赌气自杀。
　　＂控制不了脑子＂和＂失去理性＂是对赌气的描述，指的是一种不同于一般情况的心理状态。但这一状态并不意味着自杀者正在遭受抑郁症或别的精神疾病的折磨。比如，椒兰说自己是外向人，爱说爱笑，欢欢喜喜的。至少在1982年的时候，她应该没有抑郁症。她之所以脑子失去控制，是因为无法承受如此大的委屈。她照顾婆婆大娘尽心尽力，还积极准备她的葬礼，却得了这么一个结果。是期望与结局的巨大反差，导致了她失去控制。
　　＂气坏了＂点明了赌气喝农药的原因，即因为遭受不公而生气。椒兰之所以控制不了脑子，不是因为她没有理性，而是因为气生得太大，使她无法理性地思考和权衡利弊。死者的女婿在当街大骂，说话极为难听，这使椒兰觉得自己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不仅没有挣来好名声，而且还被当成了谋夺家财。本来，因为她服侍婆婆大娘那么长时间，她应该积累了更多的道德资本，在葬礼上就应该有更大的发言权。但是，死者的女儿女婿却并不买她的账，根本没有尊重她由此得到的道德资本。椒兰受到了死者女婿的话的伤害，因而感到很＂难受＂。这里的关键仍然是家庭中的礼义和委屈，而不是疾病。
　　而＂空白＂和＂什么也没想＂所描述的是失去理性之后的心理状态。椒兰并不是真的没有理性了，而是所受的委屈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急于反抗这一委屈，于是来不及细想，头脑一片空白。因而，整个自杀行为可以看成椒兰对委屈的反抗。
　　所谓＂赌气＂，就是以任性的方式表示自己心中有气。〔5〕正如我们在弥章的故事中看到的，这里的＂气＂，既是愤怒、生气的意思，又是对人格的肯定，而这两层意思本来就连在一起。生气，就是否定性地表达人格价值，即对委屈和羞辱的拒绝。以任性的方式表达这种人格价值，就是一心只考虑当下的尊严得失，而忘记了更长远的利弊。赌气自杀的正面意义，在于它肯定了人格；其负面意义在于，这是以任性的方式非理性地表达人格价值。
　　当然，赌气的人真正的目的不是死亡，而是维护人格和反抗委屈，但这种赌气又常常导致自杀。在此，我们有必要分析一下，这种赌气自杀是否本来是自杀未遂，仅仅因为抢救不及时或农药过于烈性而导致死亡？
　　吉登斯早已意识到，自杀未遂并不仅仅是失败的自杀，而是与自杀成功非常不同的一种行为。不过，他并不认为自杀成功与自杀未遂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行为。吉登斯指出，自杀未遂更多是罪感引起的，而自杀成功往往是羞感引起的。罪感之所以容易导致自杀未遂，是因为有负罪感的人希望通过彻底的忏悔来获得宽恕，因而其自杀姿态是忏悔的方式。于是，因罪感而自杀者往往倾向于把自杀场景戏剧化，希望别人的介入，给他们提供机会来做出反应。
　　而羞感则有更强的自我否定感，目的并不是求得别人的原谅，因此往往志在必死。〔6〕维斯（James Weiss）把自杀未遂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种是失败了的自杀，即自杀者确实想死，但没有死成；第二种是最典型的，即自杀者知道他可能会死，但并不确定是否一定要死；第三种是自杀姿态，即根本不想死，只是用自杀的姿态来吓唬人。其中第二种是最多的，是一种求助行为，如果求助成功，则会改善自己的境况；如果求助不成，则干脆就死了。〔7〕
　　在维斯的分类体系中，我认为多数赌气自杀者可以归入第二类。他们确实并不是真的想死，但往往也不仅仅是为了吓唬人。不过，我们还是不能机械地使用这种分类模式。赌气自杀者的心理动机与吉登斯和维斯描述的都有较大区别。吉登斯所谓的因罪感导致的自杀未遂，关键是别人的原谅；维斯所谓的求助性的自杀未遂，关键是别人的帮助。但中国这些赌气自杀的人最看重的不是自己的罪或绝望处境，而是＂气＂，即人格价值。这个故事中的椒兰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罪或羞耻，也不认为自己处在多么绝望的地步。
　　她真正的目的其实不是桑哥等人的帮助，而是在气势上压倒骂人者，让人们承认是她对了。吉登斯和维斯的模式中的自杀未遂者的目的，都是要展现出自己有多么无助和弱小，外人的原谅和解救可以帮助他走出这一处境。但椒兰恰恰要向人们证明，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弱小和好欺负，而是有更强的人格和更大的脾气。桑哥这些人的在场和解救固然可以帮她赢得这场权力游戏，但他们的救助对她要表达的意义来说，并不是至关重要的。即：哪怕没人来救她，即使她真的死了，她仍然能证明，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像在弥章的例子中，虽然弥章死了，但他对儿子的不孝的不满并没有被遮蔽，反而更明确地表达了出来。
　　死了的弥彰没有输掉这场权力游戏。可是在吉登斯和维斯所讨论的模式中，如果没有别人的原谅和帮助，自杀未遂的意义就完全无法实现。这种与死亡的赌博是一场危险的赌博，很可能失败。赌气虽然也是危险的，也有可能任性地把性命葬送掉，但基本上是不会输的。哪怕采取的方法再任性、再夸张，人格仍然充分体现了出来。
　　赌气的意义甚至并不取决于赌气者是否占理。在完全不占理的情况下，一个人还是可能拼死挣得利益。俗话说不讲理的媳妇撒泼的方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自杀，完全可以被用做逼迫人服从自己的无理要求的方法。于是，人们会告诫自己的孩子说：＂可别惹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你永远也说不过他们。他们要是说不过你了，撒起泼来，一头撞死，你能怎么办呢？＂在争论当中，本来应该以谁有理来决定输赢，但若是其中一方无法以理服人，而以赌气自杀相威胁，那他就使自己的无理要求占了上风。
　　椒兰的理由当然不是全无道理，不过，西堂村的乡亲们谈起此事来，还是觉得她做得不那么合适。她伺候婆婆大娘固然尽心尽力，死者的亲生女儿固然没有尽到孝道，但他们夫妻以功劳自居，刻意把所做的一点好事当做道德资本，剥夺死者的亲生女儿本来也可以有的打幡的权利。死者女婿的话虽然粗鲁，但女儿女婿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见，赌气自杀虽然和西方自杀学中的自杀未遂有相似之处，但两者的文化意义有很大的不同。并且，由于这些应激性的赌气自杀与葛曼和素荣那种经过思考的自杀，其根本目的都是反抗不公，维护人格价值，以及在权力游戏中取胜，其间的不同并不像吉登斯所说的自杀未遂与自杀成功那样差别巨大。而对于我们来说，追踪赌气这种心理状态的真正意义，在于由此深入理解中国文化中关于人格的概念。
　　7.2　压力
　　我之所以要采访椒兰，是因为我从其他村民那里已经大体知道了1982年这次喝农药事件。但在椒兰说完了关于他婆婆大娘的这件事之后，我还是不大明白，她所谓的自己＂压力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我的追问之下，椒兰告诉我，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次想过自杀：
　　＂头年，我又觉得特别难受，不想活了。我买了几瓶安眠药要吃。俺婆家这些人哪，太不好相处了，连俺们小子都这样。
　　＂我今年66了。我上了几年学，13上就不上了。俺娘身体不好，我想多照顾照顾她，就不愿嫁到远处去。我就找的当村的婆家。谁知道找错人家了，这回可倒霉了。我当初是不知道他们家是这样啊。他们家的人没一个脾气好的，动不动就骂人打人。地里的活我全都干，所以身体就挺壮。直到现在，地里的活还是我一个人全干呢，别人根本就不关心，一点也不管。我有个小子有个闺女。他们真是他们家的人啊，脾气一模一样。
　　＂我受的罪大多多了。我这俩孩子小的时候，我还在县城有工作呢。我不去上班的时候，也回来种地。孩子他爹有点钱，我是一分也没用他的。他挣的倒是不少，可是都花了喝酒了。他有时候给我点钱，可是我花起来不随便。他给了我钱，还老是问我用来干什么了，就像不相信我似的，问得我这个不痛快！我永远也不花他的钱了。我是个好面的人。我只花自个挣的钱。我现在有时候还去县城里边挣点钱。俺这俩孩子也不给我钱。我有个妹妹在北京。她有四个儿子。他们对我都挺好，常帮帮我。我跟这俩孩子的关系不好，因为他们不把我当娘啊。这个我轻易不跟别人说。
　　＂开头，俺小子跟着他大伯在北京修理汽车。那是个不错的工作，他挣得挺多。可是俺小子的脾气不好，老是跟人吵架。后来待不住了，他就回来了，还干修车。他随我，也是个好面的人。虽然他的生意不错，可是他忒大方，挣不了钱。要是稍微认识点的人来修车，他可能就不跟人家要钱了。就是完全不认识的人，哪怕外地的，跟他聊上几句，他一高兴，兴许就少要人家的钱。他因为这样，得损失了2万多。他老这么着，就不可能挣着钱。他后来也不干这个了，在一个厂子里，给人家开卡车。现在他一个月挣1000多，攒下了俩钱，我知道他有钱。
　　＂俺儿跟他爹不一样，不那么爱喝酒。他在好多地方像我，可是脾气跟他爹一模一样，死随着。我也把他惯坏了，他根本就不替我着想，从来不给我钱。我跟别的当爹娘的不一样，从来不开口要钱。我就想看他们能不能主动给钱。你可知道啊，这要来的钱跟主动给的钱不一样，那花着的感觉也差多了呀。我老想着，我这么为他们卖命，为他们着想，总应该有点回报，应该感动他们吧。可是我这些努力都白费了，一点用也没有。现在，俺小子有30多了，我还总是给他们两口子花钱呢。他们的事，我现在都不管，问也不问。前几天，俺小子买了辆小货车，我从来没跟他提起过这个。我不问他花了多少钱，也不问他缺不缺钱。
　　＂我对俺这俩孩子，一直都挺好。他们要是对我不好了，我就老是责备自个，问自个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了。我老是一天一天地想啊，可就是想不明白。有人跟我说：‘你小子是不愿你干活干得忒多了。’也许说得对，可是我要不干，谁管地里那些个庄稼呢？我想着不去地里，可是不行啊。俺小子从来就没有下过地。有一回他开着车从地头过，问别人：‘哪是俺们那地呀？’那个人指给他看：‘那片花生是你家的。你连哪是你家的地都不知道啊？你看，你娘把这花生种得多好呀！’他看了看也说：‘这就是俺们的地呀？这花生长得可真好看。’
　　＂俺小子结婚有几年了。因为他对我不好，俺们儿媳妇也就好不到哪里去。我也不怪她。你知道，这媳妇对你好不好，全看当儿的呢。儿子要好，媳妇自然也就好了；这儿要不行，媳妇也不会好。俺闺女有俩孩子，全是我带大的。我给她家可是出了不少力，可是她也不怎么惦记我。
　　＂俺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们的爹老是打我。他就是现在也没改这个脾气。有一回俺们又吵起来了，他照着我胸口就是一巴掌，打得我生疼。后来我上村里边的诊所去，医生一看，折了三根肋条，就说：‘俺姐夫又打你了？’他一看就能看出来，我还不愿意承认，就说：‘是我自个摔的，折了骨头了。’他根本就不信。
　　＂我也睡不好觉。每天晚上，我都想自个这些事，一遍一遍地过，想找个解决的办法。我想过去那些年的事，还有现在这些事，还有我想着感动他们的这些办法。每天晚上我想过了，就变得更难受，更睡不着。这些个都是我的命呀，活着真是没什么意思。
　　＂我有时候想，我真是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这一辈子没什么盼头。我都死过一回了，不觉着活着有什么好的。我黑价白日卖命干活，为的不都是俺儿跟俺闺女吗？可是我就是哄不了他们欢喜。怎么着也不行。他们不能理解，我到底怎么想的，我图的是什么。
　　＂头年有一回，我在地里干了一整天的活，等回到家，他们早吃了饭了，饭桌都收拾了。可是我一天没吃东西呀。我在家里找不着剩下的吃的了，就想自个再做点。我就点上火。那时候俺小子在当院，正喂狐狸呢。俺们养着几只狐狸。他看见我要做饭，就特别生硬地说：‘你还没吃够呀？’听了这话，我眼泪立马就下来了。我干了一天活，没吃饭，你们不等我吃饭就算了，我回家来也没怪你们不给我留饭。按理说，该你们给我做。我没怪你们，你们倒嫌我自个做点饭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说的这话了，又哭了一晚上。‘看我死了，你们是不是能过得更好？’那时候要有药，我立时刻就吃了。可是我没找着，我就想第二天去买来安眠药。
　　＂第二天早晨，我上了一趟县城，买了三瓶安眠药。自杀就是这么回事：你要是决定了呢，毫不犹豫就吃了药，也就完事了。可是只要一耽误，那个劲过去了，也许就死不成了，药也就扔在一边了。我买药的时候还是真生着气呢，一定得死。可是我回来进村的时候，碰见几个熟人，就说上话了，说得挺高兴，我把这难受劲就忘了。这一回就把三瓶药放在一边了。
　　＂这都是我的命呀。我年轻的时候觉着命运不公平，总是想着，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好了。这不，孩子们都长大了，我这命还是没变。他们说你要跟我聊，我就问：‘他能改变我这命运吗？要能，我当然得跟他说。我还得感谢他呢。说笑话呗。’
　　＂我过得这么苦，可是我不愿跟人说这些事，怕丢人。我老是自个流眼泪，不敢跟别人说。我不好受的时候，就老是自个安慰自个。我跟别人哭，告诉别人，那能有什么用呢？自个哄着自个乐吧，瞎过日子呗。我年轻的时候，在县城上班。我虽然上学不多，也算有点文化，总是能找点活干，就盼着孩子们大了。我可不知道，孩子们长大以后，我还是这样。现在我还是常出去，在县城找点活，打点工。我谁也指不上。可是现在我也不敢公开去干活。要是人们知道我还得去挣钱，俺小子就丢人了。所以我谁也不告诉。我过得可不容易啊。谁也理解不了我。
　　＂俺公公爹现在还活着呢，有80多了。刚结婚的时候，他对我不好，现在可好多了呢，忒后悔以前对我不好。他说，他都愿给我跪下，求我别记着那时候的事。公公婆婆对我都不好，可是我都没往心里去。他们老了，我对他们都挺好。俺婆婆头年没的，她没死的时候，都是我伺候她。有一回俺小姑子跟她说：‘这时候俺嫂子对你这么好。你还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你怎么对她吗？’我到底是感动他们了。可是我自个这爷俩，怎么就感动不了呢？他们都是没感情的人呀，我跟他们算没办法了。
　　＂我老是希望，我这么干活，有一天能让他们变变想法。我尽量干好地里的活，尽量把他们伺候好了。地里的活我都干，常是一待就一整天。头年这村种棉花。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种，试了好几回。后来我到底知道怎么弄了，种得特别好。村里的书记就在大喇叭里广播：‘你们那些个棉花种不好的，都上椒兰的地里看看去，看她是怎么种的。’我这棉花，比别人的强得不是一点半点。他们都上我这地里来参观。村里边这别人都跟我挺好，可是我这自个家的，自个生自个养的，怎么就不行呢？我不是要叫他们伺候我。只要他们理解了我怎么想的，我就忒满足了。这不算忒过分吧，可他们就是做不到。
　　＂我在家里总是不好受，就上街上来。听见这些个孩子们叫‘奶奶，奶奶’，我就欢喜了。孩子们都跟我特别好。有一回我跟人们说笑话：‘等我要是死了呀，我给你们一人一身大孝。’他们都笑了。他们觉着我这是说笑话呀，其实我是真这么想的。这些天我老是想着死。就凑合着瞎过呗。我还能再活个66年吗？
　　＂这村里的村医有一回跟我说：‘你有个魔怔的病根呀。你可得好好注意。’我笑了，说：‘我疯不了。我知道怎么控制自个。’＂
　　我们谈了一上午，到中午了。主人就留我们一起吃饭，下午又一起聊了很久。椒兰吃了很多，也说了很多。吃午饭的时候，他儿子来找她。她出去了一会，几分钟后又回来了。他说：＂俺小子说是跟我商量卖苹果，可是没等我说话呢，他就不让我说了，叫我回来。＂虽然是笑着，但言辞间显然透着不满。
　　比起导致椒兰第一次喝农药的原因来，她自己家中的矛盾要严重得多，虽然她第二次并没有真正吃安眠药。在第一次，椒兰因为突然感到羞辱而赌气喝了农药，事情过去也就没什么了。但这一次，她家中的矛盾是一直持续的，这长期的烦恼导致她呈现抑郁症的一些症状。相对第一次，这次的赌气不是那么典型，但其原因和动机仍然是类似的。
　　按照医生的判断，椒兰已经＂有个魔怔的病根＂，虽然这些症状并不很严重。不过，导致她想到自杀的，并不是抑郁症，而仍然是家中的那些矛盾。
　　椒兰是个很懂如何为人处世的人。她的家庭生活中最艰难的时间，是她刚刚结婚之后的那一段。她的公婆待她都很不好，丈夫还常常打骂她。椒兰努力干活，为的是感动他们。而且，她很成功地感动了公婆，他们最后转变了对她的态度。椒兰非常能干，种棉花得到了村干部的夸奖。她还从县城打工挣钱，种果树，养狐狸。比起同村的很多人家来，椒兰家的经济状况算相当不错的。
　　虽然椒兰得到了村民和公婆的认可，但她觉得自己的命运还是没有改变。她还是在抱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这些抱怨成为她的抑郁状态的主要原因。
　　关于夫妻之间生活的细节，椒兰没有告诉我太多。但我还是可以看到，究竟是哪些方面尤其让她烦心。首先，丈夫有时候打她骂她；其次，他太爱喝酒，不好好过日子；最后，他也不是很会处理与椒兰的关系。
　　椒兰的丈夫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打骂她，老了还脾气不好。在他们吵架的时候，他甚至打断了椒兰的肋骨。他又喜欢喝酒，为此浪费了不少钱。这些都让椒兰很不高兴。不过，总体来看，他并不是康娱或石磊那样不过日子的混混。这些矛盾只是偶尔的，并未对家庭生活造成根本的伤害。
　　椒兰真正最在乎的，还是夫妻之间的交流方式。那天下午，很多人在一起，椒兰又和大家说起来，她丈夫给她钱但问她怎么花的事。显然，这是让她非常不高兴的。但我们还是不要忘了她说话的口气：＂他给了我钱，还老是问我用来干什么了，就像不相信我似的，问得我这个不痛快！＂椒兰的意思是，她知道丈夫并不是真的不相信她，而且他给她钱花这件事本来也是出于好心。她之所以不高兴，决定只花自己的钱，就是因为丈夫说话做事不够漂亮，就好像不相信她一样。那么，她之所以不花丈夫的钱，也是一种赌气。
　　关于花钱的这件小事形成了一个小的权力游戏。椒兰的丈夫在给椒兰钱的时候，确实出于好意，这好意也为他赢得了一些道德资本。而他后来又问椒兰怎么花的那钱，其实并不是因为怀疑椒兰乱花了钱，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在展示自己因为给钱而得到的道德资本，提醒椒兰：＂你的钱是我给的，我有权过问你怎么花的。＂椒兰明明知道他并不怀疑自己乱花，但她之所以还是不舒服，就在于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丈夫的控制。她希望更独立些，所以决定不花丈夫的钱，而是自己挣钱，这样就不必遭到丈夫的控制，不必向他报告自己怎么花钱了。
　　椒兰很在乎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在家庭事务中，她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她在地里努力干活，为公婆好好做饭，与街坊邻居的关系处得都很好。她本来认为，这些努力都应该为她赢得更多的权力资本。如果丈夫仅仅因为给了她一点钱就有了更高的地位，可以控制她如何花钱，她会觉得委屈。
　　椒兰自己的话可以告诉我们她为什么如此抑郁：＂可是我自个这爷俩，怎么就感动不了呢？他们都是没感情的人呀，我跟他们算没办法了。＂她之所以这么辛苦地干活，目的就是要赢得丈夫和孩子们的尊重，从而使自己获得更多的道德资本。但这些努力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所以她非常失望。
　　在家庭政治中，权力游戏中的道德资本比实际的利益重要得多。椒兰关心的，不是她丈夫给了她多少钱，而是她丈夫是否会用这种办法占上风。她和儿子的关系，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
　　椒兰说她和别的当父母的不同，不会主动从孩子们那里要钱，而只希望孩子们能主动给她钱。她真正关心的，也不是孩子们给了多少钱，而是孩子们是否通过给她钱这件事，表达了对她的尊重。她如果主动向孩子们要钱，那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更低的位置，好像在求孩子们给钱。但如果孩子们主动给她钱，那地位就完全不同了。那样的话，孩子们就表现出了对她的孝顺和尊重，她也享受到了很大面子。虽然实际的钱数可能是一样的，但其含义却非常不同。村民们经常教育年轻人说，他们的父母都不缺钱，并不需要他们给，但他们还是应该主动给父母钱，为的不是物质利益，而是其中表达出来的孝敬。孩子们给父母钱，其象征意义比实际用途要大得多。
　　椒兰几次说，她希望感动丈夫和孩子们，但是不能够。她抱怨说，孩子们不把她当娘看待。我们所在的那家的女主人曾评价椒兰的儿子说：＂这小子有时候二虎。＂就是说他糊涂莽撞。他当然不是真的不把椒兰当娘，也没有要虐待她的意思，但他就是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孝顺，如何使母亲高兴。椒兰的意思是，她儿子不像一个儿子应该的那样对待她，也就是，没有让她享受母亲应当享受的道德资本。这是让她最不高兴的。
　　正如我们在第二部分看到的，虽然孝顺本来只是一种情感，但还是要通过一定的规矩，依照礼义来实现。中国古人有副著名的对联：＂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天下少完人；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寒门无孝子。＂讲的是孝道。其中下联说，孝顺完全是心里的情感，只要心里孝顺，有些细节没有做好，也不能算不孝。这副对联颇能讲出中国人对孝顺的理解，但我们并不能过于简单地看待它。
　　所谓心里有孝，就是达到了孝顺应有的情感；但在家庭政治当中，孝顺不仅要求心里尊重父母，而且要在日常的权力游戏中给父母充分的尊重和道德资本。比如，椒兰的儿子若是主动给了母亲钱，就展示了她作为母亲的道德资本，能让椒兰感到满足和高兴；而这样一个举动，也会为儿子赢得一定的道德资本，使椒兰以后会更舒畅地对待他。双方达到了一种权力平衡，各得其所，家中的权力游戏也就会在互敬互谅中良性地进行下去。
　　但在椒兰家里，儿子不主动给母亲钱，母亲如果主动要钱，母子双方都丢了面子。椒兰为了自己的尊严，坚持不去提醒儿子这一点，这也是一种赌气。于是，儿子不会主动给钱，母亲心里憋着气，也不会主动要钱，甚至不愿意去管儿子的事情。母亲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道德资本，儿子却并不认为自己做得不对，因而不知道母亲的道德资本的意义。于是，家中的权力游戏就会这样恶性进行下去。
　　像椒兰的儿子这样，应当说心里未必不孝，只是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上无法做到让母亲满意，或者说，无法在权力游戏中顺畅地与母亲交往互动。椒兰从未说她的儿子不孝，但家中确实没有相应的礼义；椒兰因为无法得到尊重，就总在与儿子赌气。
　　就在中午卖苹果这个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母子之间的微妙关系。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吃午饭，她儿子把椒兰叫了出去，但她很快就回来了。他本来是为了商量怎样卖苹果来找椒兰的，但没等她说出自己的意见，就让她回来了。他想和母亲商量，这就表明他还是尊重母亲的意见的，但他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这种尊重，不知道如何尊重椒兰应有的道德资本。这里最关键的并不是他是否孝顺，而是他能否恰当地表达孝顺和尊重。
　　她在抱怨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一方面嫌他对自己太冷漠，另一方面又强调，他和他父亲并不一样。她即使在说儿子不善于挣钱的时候，还是不无夸耀地暗示，他是个非常大方的人，而且还说儿子和她自己相似。从中可以看到她对儿子的态度并不是那么简单。
　　在椒兰母子的关系中，赌气占了很大的成分。一家人虽然住在一起，彼此之间却很少交流；椒兰不愿过问儿子的事，从某种意义上，也应该是希望儿子从她这不大正常的态度中窥见母亲的不满，从而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椒兰既希望儿子能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去求他。这应当也是她所谓的一直希望感动孩子的努力中的一部分。一方面，她通过努力的劳动，希望得到儿子的正面认可；另一方面，她又通过赌气，希望从反面让儿子反躬自省。虽然椒兰可以让公婆感到后悔，却无法以这样的方式感动儿子。
　　家庭中的伦理涉及的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具体关系，以及一个又一个实实在在的权力游戏，而不仅仅是头脑里的抽象概念。于是，在伦理规则的实行中，必然同时会涉及人格的相互尊重。对父母的尊重与孝顺的表达是不可分的，对儿女的尊重和慈爱也是不可分的，对兄弟的尊重同样与悌紧密相关联，夫妻之间的爱也要通过彼此尊重来表达。而这些，就是礼义对于人格价值的意义。那副对联所表达的是，他人不能仅从外在行为上判断孝与不孝；但作为家庭政治中的局内人，却往往会考虑到具体交往中相互的尊重。作为母亲的椒兰，若是体谅儿子心中有孝，大度地原谅了他，那就算是做到了对联中表达的恕道；但儿子却不能这样要求自己，以＂论心不论事＂来为自己找借口。
　　无论在与丈夫的关系上，还是在与儿子的关系上，真正让椒兰最难过的，都是她无法享有充分的人格尊重和道德资本。她在家事中的努力并没有为她赢得家庭政治中的上风。她总是说自己出门喜，进门愁。比起她在西堂村乡亲们当中的地位来，她在家中确实有很大压力。虽然出门以后的快乐可以暂时缓解她的抑郁，但出门与进门的对比却也使她在家中的抑郁显得更加尖锐。
　　她的第二次自杀未遂就是对这种委屈状况的反抗，与她同丈夫、儿子的赌气有着相同的意义。那天晚上，椒兰从地里回到家，本来就已经因为儿子和媳妇没有给她留饭而生着气呢。她忙活了一天，又累又饿，有足够的道德资本来要求儿子和媳妇为她做饭。儿子不仅不帮她做饭，甚至还很蛮横地指责她。对于他为什么说那句话，我确实觉得有些奇怪。也许，这当中有些误解。不管原因是什么，他这样吼都不是对母亲说话的应有方式。椒兰在劳累了一天之后，竟然还遭到儿子这样的指责，尤其感到委屈。
　　一顿饭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样的小事常常带来悲剧。椒兰并不是唯一一个因为一顿饭想死的父母。渐离的一个老头国富因为发现儿媳妇不让他吃馒头，却给他吃剩菜而上吊；娘娘庙村的一个老头玄渊吃饭时见别人的汤碗里都有一个荷包蛋，只有自己的没有而上吊；水周村的一个老太太二姚因为发现儿媳妇没有给她留饭而喝农药自杀。在这些老人自杀后，他们的儿子媳妇自然都背上了不孝的恶名。
　　我曾经和二姚的儿媳妇谈过。她抹着泪对我说：＂我从俺婆婆死的时候，就知道我这不孝的名是落下了。可我不是那么傻的婆子呀。我也不想不孝，我跟俺婆婆的关系一直都挺好的，还老跟她闹着玩。我常跟俺婆婆闹着玩，有时候一不高兴了，就不做饭了，她也知道。谁知道这一回是怎么回事呀，她怎么就这么受不了了？我那几天是不太高兴，跟俺婆婆也没有多少好话，她就那么想不开了。＂了解她家详情的人一般也不说她不孝，而是说她＂二虎＂，和对椒兰儿子的评价差不多。她也不是从心里不想孝顺，但就是不懂得怎么表达孝顺。虽然她未必出于恶意，但如此没大没小地开玩笑，难道就是对的吗？
　　对照二姚与椒兰的故事，我们更容易理解，在她们自杀的背后，更重要的是家庭政治中的道德资本和人格价值。椒兰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吃安眠药的动机：＂看我死了，你们是不是能过得更好？＂我们前面看到，来福在喝农药自杀前也说了类似的话（参见3.3）。这是自杀者，特别是赌气自杀者非常典型的语言。椒兰知道，她的丈夫和儿子过日子都要依赖她，但是他们并不尊重她，也就是没有给她的努力以足够的承认和回报。由于他们没能充分尊重这样重要的一个人物，椒兰就要惩罚他们，让他们知道，如果没了她，他们的生活会变得多么糟糕。通过这种方式惩罚对方对自己的不尊重，这是赌气自杀者最基本的心理动机。
　　气虽然表达的是人内在的人格价值，但它毕竟指的是人与人交往中的一种感受，即如果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委屈，谁也不会生气。通过赌气来实现人格价值，所强调的就是权力游戏的胜负，认为自己只有在赢得了一系列权力游戏、充分获得了别人的尊重之后，才获得了人格的尊严，而面对各种可能非常琐碎的冲突和委屈，总是难以释怀，于是以自杀这种方式反抗委屈，成就人格价值。
　　7.3　综论
　　在本章，我们主要通过椒兰的两次赌气自杀的经历，考察了＂赌气＂概念牵涉到的人格价值问题。
　　赌气的目的，首先是实现人格价值；而这个问题，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第二部分中谈的伦常和礼义。在家庭政治中，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相互的亲密关系，而且要彼此尊重，这样各自的道德资本都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在经过了很大努力却得不到认可的时候，人们就会因感到委屈而生气，从而希望改变委屈的处境，得到更多的尊重。这就是导致赌气的基本原因。
　　但赌气却不是维护人格价值的理性方式，而是一种任性的举动。椒兰的两次自杀经历虽然看上去有很多不同之处，但其基本模式是一样的。在第一次，她尽心尽力伺候婆婆大娘，为的是人们能尊重她，说她好，但结果却换来了一顿骂，所以赌气喝农药；在第二次，她为整个家庭努力干活，想方设法感动丈夫和儿子，但又是没有换来好报，所以要赌气吃安眠药。虽然过了二十多年了，但椒兰的人生模式没有什么变化。
　　我们在7.2中已经谈到，西堂村的乡亲们批评椒兰伺候婆婆大娘动机不纯；同样，在和儿子的关系上，椒兰对面子的过于看重，也使她陷入了同一个境地。人们说：＂为什么憋着气不说呢？要是跟儿子谈开了，好好说说他，怎么就不会变化呢？＂这样的批评是有道理的。椒兰就是不愿意和儿子好好谈谈彼此的误会，一定要用自己的努力和赌气来触动他；在儿子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的时候，她就更加赌气，结果却更难解决问题。可见，赌气毕竟是非理性的任性行为，很难真正解决问题。
　　在两次冲突中，椒兰都因为赌气而寻死，其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她把人格看得过重，而是在于，她还是没能仔细权衡，没有理性地思考，家庭生活毕竟是以更好的亲密关系为目的，而不是以挣得道德资本、使别人承认自己的价值为根本目的的。在第一次冲突中，椒兰虽然伺候婆婆大娘伺候得很好，但她忘记了，她依仗自己的这些功劳，已经使婆婆大娘自己的女儿女婿很丢面子了；而要进一步剥夺他们打幡的权利，无异于让他们承认自己不孝。在第二次冲突中，她或多或少把自己对家庭的付出当做了获得道德资本的途径，一旦不能获得就怨天尤人，和儿子长期赌气，而不是理性地为整个家庭的关系考虑，教育儿子以更恰当的方式对待自己，更没有像前引的对联中说的那样，从＂论心不论事＂的角度体谅儿子。
　　在对人格的理解中，＂气＂这个词有着非常微妙的含义。人们确实用＂气节＂、＂气性＂、＂浩然之气＂这样的词来正面地肯定人格的价值。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而不是真的大敌当前的时候，＂气＂却必然意味着冲突和不平。哪怕是很有尊严的人，如果不是遇到了不公，也不会生气。就像人们生病时的很多症状，如发烧、化脓，其实是免疫系统对抗疾病的反应，但我们却用这些来判断疾病的存在。
　　同样，＂气＂虽然是对抗不公、保护人格价值的反应，但我们却用＂气＂的存在来判断冲突和不公的存在。在公共政治中，只有出现了不平，才会有＂气节＂的问题。而在本来是一起过日子的家庭中，＂气＂的存在，就意味着本来应有的亲密关系陷入了混乱。如果＂气＂持久地存在下去，家中的关系陷入僵局，也就是发生了赌气或晦气的事，那就说明日子过不好了。如果人们在家中也像在嫉恶如仇的公共政治中那样，通过杀身成仁来成就自己的气节，那就导致了自杀的悲剧，使日子真的永远也过不下去了。
　　虽然＂气＂体现了人格价值，但若是把人格价值就等同于＂气＂，以并不理性的方式来处理家庭政治中的不公，虽然确实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抗了委屈，但进一步破坏了家庭中的亲密关系，并不能充分实现人格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