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捐精，致70多名不知情女性怀孕，产科医生扮演婴儿上帝？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是自己父亲的孩子，而且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几十个素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时，会有多震撼？这正是生活在拉斯维加斯的温蒂·巴布斯特在真实经历的。
　　一次心血来潮的基因匹配测试，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世，发现了背后隐藏半个多世纪的黑暗秘密——治疗她不孕症父母的产科医生，让至少数十名的病人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怀上他的孩子。当这群孩子最终了解真相后，他们愤怒难耐，但更多的，或许是困惑：
　　＂如果我的亲生父亲是个怪物，那我又该是什么呢？＂
　　在做基因匹配测试前，温蒂·巴布斯特并不是第一次怀疑自己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
　　在她成长过程中，她的母亲也时常疑惑，孩子五官身型和丈夫一点不像。他们夫妻二人教育背景也很一般，毕业后只做了普通工人，怎么女儿就能如此聪明，从小到大成绩优异，还进入当地警局做了警探。
　　无从探究，这家人把一切不寻常都归结于＂基因突变＂。
　　直到2017年的冬天，已经退休2年的温蒂在家百无聊赖，她想找点事让自己忙起来。做了13年警探的温蒂思索一番后，决定从自己最拿手的线索整理开始——她要给自己家族修家谱。于是到了黑五购物季，她买了一个DNA测试盒子，只需要收集她的唾液然后寄回该基因公司中心，就能得到一份详尽的基因检测报告，并帮她匹配到世界上和她血缘相近的人。  2018年3月，检测结果出来了，得到的结论却让温蒂相当震惊。她有一大群基因上的兄弟姐妹分散在美国各地，这些人她一个都没见过。更重要的是，在她父母的家族中，温蒂并没有同辈亲属。尔后她继续研究报告，发现DNA检测出的兄弟姐妹们，血缘关系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人名叫昆西·弗提尔。
　　温蒂的父母认识他，他是他们的不孕症主治医生。
　　上世纪60年代，美国本土的观念依旧非常保守。温蒂的母亲凯茜和HBO记者聊起自己当时为什么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主要是因为身边人都认为，只要结婚生子人生就能变得顺遂。于是当朋友们纷纷有了小孩后，她开始着急，为什么只有她无法怀孕。
　　最开始他们还停留在尝试各种偏方阶段，等待奇迹降临。几年过去，她的肚子依旧没动静。于是求子心切的凯茜和丈夫决定寻求医疗手段帮助。
　　他们翻阅电话黄页，在上面找到一条信息：＂生育专家 昆西·弗提尔＂。在当时，能在黄页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必然都是被大众所认可的。于是凯茜迅速拨通弗提尔医生的电话，了解具体情况。
　　原来他在拉斯维加斯开了一家妇科医院，专门医治妇科疾病和不孕症。从医多年的他医术高明，尤其在不孕症上颇有造诣，已经帮助不少夫妇成功拥有自己的孩子。得知此消息，凯茜夫妇很快前往昆西的医院就诊。他们坐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四周挂满荣誉奖状和他与患者的合影。凯茜二人更加确信这个弗提尔医生就是能解决他们燃眉之急的人。
　　了解完两人情况，弗提尔医生笃定地告诉他们，他可以提取凯茜丈夫的精子，通过人工授精的方式帮助怀孕，成功几率非常高。不久后，接受治疗的凯茜果然有了身孕。
　　和凯茜夫妇相似情况的家庭在当时并不少见，而女性专科医院又少有开设，弗提尔医生的生意非常红火。他们大多数都是通过浏览电话黄页，或是口口相传的口碑前往弗提尔医生的医院进行治疗。
　　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一直到90年代医院关闭，在这家妇科医院通过辅助生育手段诞生的孩子已经超过5000名。
　　大部分人都被告知，使用的精子是其丈夫的，也有少部分人是被通知使用随机抽取的医学生们捐献的精子（当时技术有限，没有设立精子银行，市面上的公用精子库都是由医学生们捐献）。
　　没人能想到，到了21世纪，当时喜获儿女的家庭会再因为一次生育治疗陷入伦理困境。
　　早在凯茜之前，许多做过治疗的妈妈们就发现，孩子越长大越和自己丈夫不同，包括性格、长相、嗜好。这些孩子们也在疑惑，为什么自己和家里兄弟姐妹如此迥异。只是鲜有人会往那次不透明的人工授精上深究。
　　可能在当时的弗提尔医生看来，他使用自己的精子人工授精的＂小技巧＂根本无从查证，一定可以瞒天过海。
　　于是随着弗提尔医生的妇科医院享誉整个内华达州，他在1966年被选为南内华达纪念医院董事会成员，又在1991年获得＂内华达年度最佳医生＂称号。
　　直到他1994年选择退休，关闭医院，据不完全统计，他开设的这家妇科医院在营业期间已经为他积攒了超过四千万美元的巨额财富。一直到2006年94岁的他寿终正寝，这期间他一直在尽情享受人生，被各种称赞和感谢围绕，几乎没有遇见过挫折。
　　可能他很难预料到，在他去世后科技发展如此之快。在2018年只需要69美元，人们就能了解自己的基因密码。他的暗黑秘密即将大白天下。
　　做了13年探长的温蒂发现自己身世秘密后，除了震惊外，第一反应是将这件事当做自己接手的新案子，继续查下去。她想了解更多真相，了解还有多少家庭被蒙骗，那些素未蒙面的兄弟姐妹又是否在少年时也像她那样，对自己的存在产生疑惑。
　　她告诉HBO记者，＂现在我把自己前半生当成拼图，用余生努力拼凑出过去遗漏的部分。＂
　　沿着基因匹配图谱探索下去，温蒂收获颇多。她发现从上世纪40年代到上世纪80年代，将近半个世纪都陆续有和她同父异母的孩子诞生，最年轻的和她大儿子年龄一样。这群孩子的年龄相差甚远，家境各不相同，但大多有一个和弗提尔医生相似的鼻子。
　　温蒂开始向这些自己匹配到的孩子们群发邮件，说明身份和来意，希望彼此能有个机会聊一聊。之后她发现，原来她过去那些对自我认知的疑惑，并不是特例。
　　布瑞克·古尔科，是弗提尔医生过去战友的儿子，也是弗提尔医生人工授精助产的婴儿之一。在温蒂联系他以前，他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和其他家庭成员不同。比如他父亲和妹妹都是相当外向话痨的性格，而他内向沉默；他的长相发色眼睛颜色，和妹妹也不一样。
　　＂我总感觉自己在家里是个局外人。＂他告诉温蒂。而在温蒂做那次基因检测不久前，他才进行过一次基因测试实验。布瑞克想通过自己的基因序列反射妹妹的基因序列，结果显示，布瑞克只有51.2%的德系犹太人血统，而他妹妹却有99.5%。
　　迈克·奥蒂斯，出生于1949年的他是目前发现的＂弗提尔制造＂的年龄最大的孩子。他母亲和他聊起过他的出生故事，当时她只有20岁，本意是接受妇科治疗，并没有想要孩子，结果治疗后不久便发现怀孕了。她以为是和丈夫避孕失败，便选择生下来。
　　而在温蒂公开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件之后，随着她和更多好奇的＂兄弟姐妹＂一起探索背后真相，他们还发现了弗提尔医生良好名誉背后的两次危机：1996年，病人玛丽和另一病友将他告上法庭，提出1400万赡养费和精神损失费的赔偿，并要求给她们的家人一个合理解释。因为玛丽在1974和1976年两次接受人工授精。她和病友治疗前都被告知使用的是其丈夫的精子，最后亲子鉴定报告中却显示孩子们的父亲是弗提尔医生。
　　这个危机最后被弗提尔医生顺利摆平，他的庞大财力让他拥有足够强大的律师和公关团队去应对这件事。他们选择了不公开审理，律师找出当时法律中的漏洞，＂没有法律条文规定说人工授精就不能用医生的精子。＂（一般人工授精会第一顺位使用患者伴侣的精子，如果对方是无精症，会和患者商量使用精子库里陌生人的精子）最后玛丽和他达成庭外和解，弗提尔医生不仅没有被判刑，还要求对方签署＂禁声令＂，不准再公开讨论这件事。于是他的好名声被继续保持下去，仅留下些坊间传闻，称他会用自己的精液替换病人丈夫的精液。
　　除此之外，他还被指控性骚扰和虐待自己的孩子。
　　在HBO关于这件事的纪录片中，弗提尔医生的儿子Jr和记者聊起父亲，第一句话是＂他是个疯子，也是个变态＂。
　　在Jr口中，这个道貌岸然的医生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他一直在性骚扰和性虐待他的六个孩子（四女二子）。当Jr的母亲发现丈夫的虐童行为后，毅然决然带着孩子离婚，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众人孤立。
　　命运更悲惨的是Jr同母异父的大姐康妮，当4岁的她被丧偶改嫁的母亲带到弗提尔家后，就一直被这个医生进行＂私密体检＂到13岁。之后，他一直坚持作为康妮的妇科医生，并经常进行各类＂检查＂。根据当时庭审文件显示，康妮在案情陈述中说道，＂即使我只是胃痛，他也会检查我的阴部。＂
　　本来康妮认为，只要熬到成年离开家就好。结果17岁时，还没有过性经历的她突然测出怀孕了。她回顾过去经历，认为只有弗提尔给她体检时的一些她也不了解的＂治疗行为＂（非性行为），最有可能导致她怀孕。
　　弗提尔强行要求康妮生下孩子，他把她送到明尼苏达的一个寄宿家庭，让她在那里保胎、生产，再找个好人家收养她的儿子。现在回想起这段经历，康妮仍然觉得非常恶心，＂我为这种非自愿又出乎意料的受孕感到羞耻。＂
　　至于他在医治不孕症过程中，私自替换精子的行为，其实康妮、Jr等六姐弟多多少少都有了解。但他们当时年纪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去说这件事。有人问过Jr，你估计自己有多少非婚生兄弟姐妹？他回答道，数以百计，无法算清楚。
　　在Jr眼里，他的父亲就是纯粹的魔鬼，＂我认为他让我最快乐的时刻，就是他死了躺在棺材里的时候。这让我感到最安全。＂
　　很多人都在思考，弗提尔医生这样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为了达到某种奇怪的成就？进行一种疯狂的社会实验？还是单纯想解决无孩家庭的困扰？
　　去世15年的他已经无法给出答案。
　　我们可以先看看1991年弗提尔接受当地《太阳报》采访的报道中，他是怎么讲述自己的过去的。
　　出生于1912年的昆西·弗提尔在一个农场长大， 11岁时，他发现家里一头名叫Faith的母牛生完头胎后肚子再没动静，他在尝试帮助奶牛怀孕的过程中，对治疗不孕症产生兴趣。
　　等他从医学院毕业后，在内华达州的内利斯空军基地医疗后备部队工作期间，他就一直希望能往妇产科方向发展。于是当他从助理医生一路升职到部队指挥官，即将获得将军军衔时，他拒绝了授衔，回到拉斯维加斯开设妇科医院。
　　在弗提尔看来，拉斯维加斯75%的人口均为女性，她们需要更专业精细化的医疗服务，市场巨大。而且他一直对生殖技术感兴趣，包括他在家里，也只种植的可以结出果实的植物，他享受着这种＂培育-收获＂的过程。
　　他还在医学院时，就已成为第一批捐精的人，＂一切为了现代医学献身＂。
　　至于当时已经出现的，他儿子Jr对他的指控，弗提尔全盘否定。他说所有谣言都是因为Jr想要敲诈勒索。
　　与此同时，弗提尔还有两个忠实的拥护者，他55岁离婚后收养的养女兰内特和索尼娅。当他没有告知患者就替换精液的事曝光后，她们始终站在父亲的角度上进行辩解。   她们坚称父亲是一个＂因为热爱生命而一生致力于帮助他人的人＂，在她们眼中，父亲热爱音乐，为人和蔼，对她们细心照顾。平时不坐诊时，会带着她们一起弹钢琴唱歌。＂我非常感激父亲，不仅因为他是一位出色的医生，而且也给我们足够的爱。我们很相信他，他也是我们的妇科医生。＂
　　对于其他哥哥姐姐对父亲的虐待指控，兰内特一直否认，她说这没有在她生活中出现过。而对于父亲私自使用自己精液助孕一事，索尼娅认为，或许在父亲眼中，这和献血没有区别。
　　＂他做这些事，是相信自己对病情的判断。没有在治疗时告知病人，只因为怕太惊世骇俗让病人不能接受。＂
　　只是弗提尔医生真的像他采访中那样问心无愧吗？
　　在临死前，他最后一次修改了自己的遗嘱，不仅承认了1996年被指控的四个孩子是自己亲生的，还添加注脚，暗示更多亲生子女可以前来认亲。
　　现在这些发现自己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们，仍没人提出遗嘱中的继承问题。他们更多是想解决疑惑，一个关于他们为何出生，又有哪些地方是被他的基因影响的疑惑。就像前面温蒂所说的，他们尝试重新拼起过去。
　　2006年，康妮的儿子乔纳森找到弗提尔医生，他用了对方头发样本做亲子鉴定，发现果然像母亲所说，弗提尔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其实他甚至不用检测，他们两人的鼻子和迂回委婉的说话方式，简直如出一辙。
　　他问对方，为什么母亲会怀上他？
　　弗提尔告诉他，＂在给康妮检查之前，我用棉签采集了精液样本，不小心将样本与康妮检查时使用的另一根棉签混合在一起，才导致意外发生。＂这个说法乔纳森无法接受，＂他仍在说谎＂。
　　除乔纳森外，温蒂已经找到的26个兄弟姐妹都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弗提尔医生的影子，比如他们同样拥有尖而长的鼻子，性格偏内向，平时成绩优秀。
　　他们大多数从事科学研究相关的工作——温蒂现在担任克拉克马斯社区大学的刑事司法课兼职教授，布瑞克·古尔科是研究人类基因组学的科学家，迈克·奥蒂斯则是已经退休的科技专栏作家……
　　这群已经中年的孩子们从对方身上获得了久违的认同感，＂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礼物一样＂。可是再想想自己的父母，他们又陷入痛苦纠结。
　　像布瑞克所说的那样，这些对父母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们付出信任，但最后却得到这个结果，甚至一直被蒙骗，连个解释都没有。尤其是他父亲，一直崇拜自己的好战友弗提尔，最后却发现对方剥夺了他做父亲的权利。
　　＂他建立了一个个人道德准则，能够以此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作为弗提尔医生扭曲人性的实验结果，我很困扰，我仍然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不知道我会在哪一天能走出来。＂
　　同时他们难以接受，自己身体里流着做出这样违背人性的举动的医生的血，＂如果我的亲生父亲是个怪物，那我又该是什么呢？＂
　　这些孩子也常怀疑自己，他们在生活中做出的那些选择，比如上学时什么科目成绩更优秀，以什么行业作为职业发展目标，甚至包括平时和人交往下意识的反应，到底有多少是他们自发的，还是医生的基因在影响着他们。
　　其实随着辅助怀孕技术越来越普遍，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止在弗提尔一个医生身上发生过，它们已经拥有独立词条叫做＂生育诈欺＂。
　　比如塞西尔·雅各布森医生，在他做费尔法克斯县生育专家的过程中，就谎称是在精子库随机挑选精子，实则使用自己精子使70多个妇女产下自己的孩子。印第安纳州的产科医生唐纳德·克莱恩，也被查出拥有76个非婚生子。而荷兰的扬·卡尔巴特医生，去世两年后被爆出有49个被证实的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背后未统计的加在一起总数可能超200人。这些医生在欺诈行为被曝光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侥幸逃脱惩罚。除弗提尔医生以外，其他违规的医生们有人被判决吊销执照或是关闭诊所，也有人判处一年以上的监禁。
　　但涉案医生们在风波过后，常常还在以非法诊所的形式继续运营他们的妇产科诊所。科技总是比法规伦理先行一步，但如何规范市场，解决可能存在的伦理隐患，或许就是下一步需要思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