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自己

　　邂逅，很奇妙的两个字，唇齿之间婉绕，便有一份天然的旖旎，足以动人心旌！邂逅不是等候，因为不是刻意为之，所以，常常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但这一份惊喜，可遇，不可求！
　　人这一生，与无数的情、事、人、物，在不停的邂逅，但真正刻骨铭心的，常常是与自己的邂逅。
　　从来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存在，或是虽然在最隐秘的心思里，曾暗暗的期许过，却从不敢奢望，会在现实中相逢。那或许是一个人，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但都跟自己那么的相似，那样的性灵相近，最起码，某方面的感觉，极其类似！让你镜像般，看到另一个自己，或是自己的一部分！
　　小的时候，很偶然的读到那么几句：
　　别后相思空一水，
　　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
　　细逐空香百遍行！
　　那还是初识字句的垂髫之年，不谙离别苦，不解风月情，却在读完的刹那，怔怔的怅然！仿佛有尘封的什么，被无意中唤醒。而那，原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几句，是黄仲则的手笔，及至后来，读到他的：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感觉，更像是为自己的前生旧事做笔录。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仿佛胸腔本是一片迷濛，在一刹那，迷雾散尽，才被揭露心被掏空的事实！
　　隔着数百年的时光，我们乍然相遇，如两辆急速行驶的列车，一个匆匆离去，只剩遥遥背影；一个无心而来，气息相类，却，缘悭一面。那是另一个自己啊！
　　一场百转情肠，却无关风月的邂逅！
　　邂逅，也可以是与一段音乐！
　　读小学时，五月，和同学一起去山野采杜鹃。漫山遍野的杜鹃，齐胸高，火一样的红，无穷无尽，仿佛一直蔓延到与天际接壤！人行花中，常常是花遮人面。不知什么时候，我与身边人散失在杜鹃花海。彼时，阳光正好，温暖而明亮，自苍穹无遮无挡而下，轻笼这青山隐隐，花海茫茫。江南暮春时节的风，穿枝拂叶，又盈盈捻过每一朵又艳又娇的花朵边缘。我浮游花海，乐不思蜀，却不意一声铮淙，破空而来，与其说是划过耳际，不如说是破开心门。指尖的每一次挑、勾、抹、起，直接拨动的，是我的心弦。明明从未听过，却又那样熟悉到骨血里的调子！每一个音，都轰然撞击心门！胸臆间，排山倒海！万马奔腾！我霎时就呆住了！仿佛天地间只得一个我，被这漫天漫地的阳光，漫天漫地的杜鹃花淹没！又被这琴音声声，从每一寸骨骼每一滴血液里逼问前世今生。我无法分辨声音来自哪个方向，又仿佛四面八方，充斥整个天地。仿佛我活到现在，只为了这一刻，与这一曲琴音的相逢！
　　那一刻，怆然泪下！
　　那样的年代，所谓的丝竹管弦，大抵只能是从露天草台班子的戏曲表演里略窥一二。所以，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那一曲，名为梅花三弄！
　　后来，听过很多的琴曲，却再没有哪一首，能那样的入骨入心。有朋友弹古琴，我问他：弹《梅花三弄》么？他说：不弹，很难！
　　这，也是一场邂逅！今生不通音律的我，凭着一曲梅花弦音，与隔世的自己，陌路相逢！
　　后来离家求学。在一个积雪盈尺的黄昏，笔生寒，砚凝冰。本已早早回了寝室的我，硬生生被一脉香气牵引，和好友一路踏雪寻香。最终止步于校园月洞门旁的一株老梅下。暮色苍苍笼四野，雪光莹莹漫天地，一树黄花，温润如羊脂美玉，清透似剑尖冰棱。像孩童的眼，那样的干净，干净到天真，让人不忍触碰！皲裂黝黑的枝干，倔强又瘦硬，每一个枝丫的虬曲，都写满岁月的沧桑。生命的鲜活与衰老，灵动与僵滞，啁啾与静默，在蓬雪簇簇、暗香盈盈间，就那样突兀却又自如的舒展开来。我在枝下徘徊良久，逆着光，看梅朵新蜡初凝，如含笑的眼，眸光温柔明净，丝丝香气和着雪意，侵髓入骨！发梢被枝丫勾住，轻轻地一动，蕊间积雪簌簌而下，落在颈间，也是又凉又香。
　　这样寒凉的缠绵，这样冷硬的温柔，又有几人识得？
　　暗香如是，我，亦然！卿需怜我我怜卿！
　　这一场苍茫天地间的花枝邂逅，不在杨柳风里，只在冰雪林中！
　　许多年以后，但凡读到跟梅有关的诗词，我都会想起那个疏影暗香里的黄昏！不经意的到来，却在时光里一遍遍雕镂！终于，刻骨铭心！
　　再后来，取了陆游《卜算子。咏梅》中冷香如故四字，用作自己的网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一用，便是半生！
　　常被用来和放翁词做对比的，是毛主席的同款咏梅词：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曾有朋友委婉地向我提出，改一改网名。相比伟人胸襟气魄的昂扬，放翁词句到底有失意落寞之嫌！可唯有我自己知道，一样花枝，百样情怀。这不是好不好的关系！只不过那样的红尘感悟，恰好与你殊途同归！杯酒浇块垒，无分古今！就如同人与人之间，有些人样样都好，但你与他，总隔着层纱！有些人，未必鲜衣怒马，掷果盈车，但你知他的静默不言，他懂你的欲语还休，不必设身处地的去换位思考，彼此就能感同身受，因为你和他，本就是同一种人！
　　就如同同样是咏梅诗：
　　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好吗？好呀，就像大家闺秀，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无可指摘！
　　王冕的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不好吗？也好啊！忠臣名将，气度恢弘。
　　这样的好，是良师，是益友！予你警醒，给你鞭策，促你奋起！是你可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去理智、清醒的多角度分析评价的好！但，你是你，它是它，你们，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个体！它，不是你的知己！知己者，知己也！它必定是懂你的，甚至，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他未尽之意，你已百般回味；你未吐之言，他已曲尽毫端！
　　就如被浩繁卷轶淹没的萧泰来的梅花词：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元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相知何必真同代，吾亦萧疏纸上行！千载之下，一场镜像邂逅！我只能轻轻道一声：原来，这世间，你来过！
　　与一个城市的邂逅，也是如此！
　　每个城市，就如同每个人，都带着鲜明的自身特点，有的让你欢喜，有的让你惊奇，有的让你赞赏，但它们，仅仅是它们，与你隔着壳，隔着呼吸和心跳，隔着痛痒和悲喜。你即便身处其间，也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你的！
　　去北京出差，不管是在人流涌动的展会一隅坐下，听一个关于废弃建筑垃圾回收再利用的讲座，还是在公交上，听两个中年女子讨论学区房和孩子学校师资水平的问题，更或者是走在初冬的小道，看煌煌帝都，高大的乔木，黄的，亮得像融化的金子，绿的，浓的像崖间千年背阴处最厚重的苔痕。最日常、最琐碎的见闻，置身其间，却又让你明确的感受到，北京的风物人情，像一幅青碧工笔山水，像上了妆的京剧青衣，端丽！你尽可远远的欣赏！
　　几年前，去上海办事，秋日的街头，阳光自高大的法国梧桐枝丫间筛落，抬头，可见碎光点点。背心有微微的热，脚下是叠叠的落叶，每一步，都沙沙作响！时不时的，还会有一两片在你眼前旋舞。人行道一侧的绿化区域，有老人和孩子在健身游乐设施上活动着！看着蹒跚学步的孩童咿呀向前，看着银发在鬓间拂动，会让人忍不住嘴角含笑，停下匆匆的步履。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城市，适合穿着咖啡色的风衣，慢慢的走，慢慢的看，慢慢的想！像一幅适合挂在书房的浅绛山水，明快透彻！
　　这些，都很好，我也很喜欢，这一份好和喜欢，我也曾向友人细细描述，就像介绍一个新朋友！
　　直到那年春天，去苏州东山！车子在环湖大道平稳的行驶，沿路春风剪剪，柳丝袅袅，间或更有桃花红、李花白，杏花粉！很少有看到，把这类花树作为行道树大量种植的，都不高大。
　　车子一路穿行在夹道花树间，道路一侧，绿草茸茸，菜花金黄，白墙青瓦，黛檐高翘。另一侧则是烟涛万顷，水汽氤氲，偶尔有水鸟，点破这迷蒙，又蘸水掠去。那一刻，我忽然记起了自己衣柜里那套名为行香子的汉服。杏色的交领上衣，红色的齐腰襦裙，穿上它出门，可以去放风筝，可以挎个篮子摘荠菜，也可以支起画架写生，就以眼前所见入画，白描就好，不着一色，已尽得风流！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这土地上长出来的一株植物，与每一缕春风同呼吸，只想枕着这太湖的涛声，裹着这风里的花香，在青草坡上安然睡去。
　　这，是与自己另一种形式下的邂逅！
　　浮生偷闲，与好友窗下絮语，话及那一段似水情缘，问她：喜欢他什么？
　　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个从情人眼里走出来的活色生香的西施！却不料，她沉吟半晌，只低低的说道：他和我，很像！
　　我一愣，却又瞬间了然！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初相逢，他正在写这两句。一手欧楷，风流俊雅，让她惊艳！只是看到内容，她忍不住喟叹：元稹虽做深情语，却终非深情人！他的另一句‘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读来岂不是更让人伤情，但所行所为，未免薄幸！
　　寥寥数语，他惊艳于她的才情！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相遇，是那样的猝不及防！他们谈易安、谈苏子、谈晏殊、也谈舒婷和席慕蓉
　　他教她习书，她与他联句。他们共读《陈情表》，他为她絮言姑苏嫁女风俗，她为他清唱黄梅小调，他和她一起看晴空万里，碧天如洗，看暮色四起，星月满江，看春来，风铃般的花朵金黄灿灿，簇簇拥拥，挤满枝丫。
　　他说：漫寻枕石漱流处，且待赌书泼茶香！
　　她说：松风竹影桃花水，枕石漱流赌书人！
　　不期而遇的相逢，不谋而合的期冀！
　　饭局罢，夜色茫茫，他给她发信息，告诉她，他在江边独坐！
　　她说：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良久，他低低叹惜：结在深深肠
　　是啊，便如她所言，他是又一个她，所以，又怎会不明白？
　　这世间，多少人，白首如新！能倾盖如故的，本就凤毛麟角。他和她，都是幸运的，半生跋涉，终于，能与另一个自己邂逅！
　　更多的人，还在人潮汹涌中，踽踽独行！
　　或是在灯火阑珊处，频频回首，寻找那一个失落的自己！
　　还有的，则在春秋岁月里，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看什么呢？望什么呢？盼什么呢？又等什么呢？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想来，也不过是期盼着，能有一个与自己邂逅的机会！因为，唯有自己最懂：深宵立尽，那些被幽幽桂花香，浸透了的冷暖和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