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乡下人

　　近几十年来，我成了遊走于城乡之间的两栖动物。不停地在两者之间来回游走，学生开学了就进城接孙子上学，放假了，又把孙子领回老家，就这么来回折腾。我已经模糊了城里人与乡下之间泾渭分明的边际界线。
　　说是乡下人吧，全家大小六口人中，有四个人己经城市化了，尤其是两个小孙子满口京腔，完完全全地没有了乡下人的，那怕是一丁一点的记忆或者印象。夹在老少之间的中间层，孙子的父母，也几乎把城里人的生活习惯生活方式，一样不缺地全都接收过来了。
　　天一亮出门上班，下了班回家中进门，路上遇到碰到的人流，似乎与自己毫无关联，所有的面孔都熟悉而又遥远，所有的眉眉眼眼，都变成了城市的必备景观，都变成了城市的硬件设施。
　　而我们老两口子，虽然人在城里，穿上了城里人的马甲，但户口还在乡下，心思观念仍然留在乡下，乡音未改头脑没变，评介是非的标准，自然也还是乡下人的水平，乡下人的眼光，就像是乡下人种出来的莱，卖到任何地方，也仍然是乡下的味道，连莱根上沾的泥土，也仍然是乡下的土。
　　落实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就觉得城里从商店买回的面粉，没有自家磨出来的面粉好吃，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也没有老家井里的水那么甘甜爽口，泡茶也泡不老家的浓郁茶香。
　　尤其是城里人的那張城市脸，怎么看都不顺眼！就像画出来的布景，需要什么样的景观内容，是为外在环境条件的需求，必要时把旧的撕下来，再换一張新的贴上去。
　　完全不同于乡下人，喜笑怒骂出之于心，形之于脸。
　　人说象由心生，乡下人的脸，是心中之象，而城里人的脸，是画上的景观。
　　我所居住的小区，原先是城北铁道沿线的农田，住的也全是乡下人。因为就在铁道旁边，后来吃铁路饭的铁路职工们，也在城乡的缝隙之中，密密麻麻的地插足定居。
　　那时候，城市管理还比较松宽，只要能有一席之地，就会升起铁路职工的小房子，或牛毛毡房顶。或茅草房顶，低矮而压抑，成了那时铁路职工居住景观的标配。与当地人以院落为单位的村落佈局，形成明确而清晰的区别与落差。
　　又后来，因为城市的扩容，紧靠城门的这片区域，就成了棚改的重点，所谓的棚改，就是把居住在城乡缝隙中的棚住人群，迁进比较规范的居民小区，从棚居改为楼居，让棚里的人住进高楼！
　　这一政策的落实，可把棚户区的居民高兴死了，要从这一扳手高的棚里，住进漂亮宽敞的大楼里去了！这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去梦的天大好事！
　　于是，数十年的棚居经历，便让们浮想联翩，幸福得难以形容。回想棚居情形，往往唏嘘不已，简直不堪回首。
　　思量棚居情景，那些一扳手高的棚屋，都是见缝插针似的随处落足，分佈于所有的角角落落，风起一天黄尘，雨来漫地臭水，各种拉圾也是风来起舞，水来逐流，到处堆积拥塞。
　　低矮的棚屋门低窗小，昏暗压抑空间狭小，没有灶房的容身之地，家家都把火灶弄到门外，一家点火，大家都得挨薰，炝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倘若大家一齐生火，那就更热闹了，咳嗽声一片，炒菜声一片，烟薰火燎之下头昏脑脹涕泪交零，等到要吃饭的时候，一腔食欲早就兴味索然了。
　　况且家家户户都有子女，男孩子長大结婚要娶媳妇，房子就是老大难，新媳妇谁愿住这样的房子呀！
　　幸好！棚改来了，可以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了。
　　我家买的，就是这种小区的房子，这种房子的性质叫作安置工程，房孒也叫安置房。
　　里面住着的也是青一色的铁路职工。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有些人要卖房，我们便买了，也成了这儿的住户。
　　小区的院子里，从早到晚都有一堆堆退休老人，及其家属，老爷子老太太，在院子里拉家常论世道，无非是谁家帮子長，谁家底子短，今天的菜价又漲了，明天又有谁家商场搞活动，有什么东西又要打折出售。什么地方又出了什么新闻，
　　讨论得热火朝天，争论得面红耳赤。有时不知谁家与谁家，又吵开了，又骂开了，操你奶奶操你娘，撕掉头发抓破脸。住这种小区永远不会寂寞，不会孤独，也不会清闲，不会清静。
　　整天都有新闻发生，不得了啦！美国人要来占台湾啦，把军艦开到家门口来啦！政策又有新变化啦，吃低保的又要重新审核，许多人，就要被取消了，吃不成了！
　　等等云云，等等云云，
　　最热门的话题，往往不知不觉地就落到农村，农民的头上了，农村人脏得很，不讲卫生，农村人走到那里，就把一口一口的稠痰吐到那里，农村人进城，找不着厕所就随处方便，农村人进厕所，连五毛钱都不愿意花，常和管厕所的人，为了五毛钱争得脸红脖子粗，农村人，进城打工自带干粮，舍不得吃一顿饭，又涩又抠又小气，却又跑到饭馆子要人家的面汤喝，喝完之后连碗都偷走了。
　　在话题落到农村农民身上的时候，他们的神色表情就由晴转阴，一脸不屑一脸鄙夷，一脸居高，一脸孤傲！
　　说农村姑娘到城里来当保姆，吃着人家的饭挣着人家的钱，却什么也不会干，不会做饭不会炒菜，不会用电器，抹桌子打碎了人家花瓶，掸书架撕破了人家的书
　　以后给儿子娶媳妇，千万不敢再娶乡下女人！气不死你呕死你！说农村人手脚都不干不净瞅准机会就把人家小东小西顺手顺走了，
　　还编出许多小故事小段子，讽刺挖苦乡下人农村人。
　　说有两个一老一少的山里人出山了，小山客从来没见过这大的天，就对老山客说，妈呀！山外天这么大，由晴转阴大概会得好几个月！老山客纠正道，要不了几个月，半个月就足夠了。
　　说有个乡下中年妇女，到城里来服待一个病老婆子，把病老婆子服侍了十几年，老婆子死了，就和男主人结婚了，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男主人哄高兴了，就和男主人结婚了，就凭这新结婚的老头子，给他乡下的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你看这农村女人，贼精贼精的，心眼可真多呀
　　就在这个小区里，我听了太多太多对乡下人的嘲讽和挖苦，听到太多太多，对乡下人的谬误和偏见。
　　我同时也了解到，这些城里人的爷辈父辈们，原先也是乡下人，因为大面积的水患兵患，在老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纷纷逃离家园，一路向东下了关东，一路向西，沿陇海线流向陕甘，陇海线沿线，就成他们的落脚之地，他们现在成了城里人，为什么，就会对乡下人，产生这么多的偏见呢？
　　可是，改革开放之后，乡下人条件境遇的改变，着实地让这群城里長了不少大大的见识，开了一次大大的眼界！
　　棚改让他们住进了大楼房，同时也让另一个巨大的群体，和他们一样住进了大楼房，这就是城市周边的城中村。
　　城中村的乡下人，告别了他们世世代代生养他们的村镇部落，住进了大楼，家家都分得了少则三两套，多则五六套房子，自已住不完就开始招房客，开私人旅店，收入不菲，并且，村集体还留有资产，例如集体的门面房，村户的门面房及其它的集体资产，年年给村民发钱，卖了地的钱，集体收入的钱等等，让城里人眼都急红了。于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种种嘲讽和挖苦，种种偏见和认识，现在又变成羡慕忌妒恨，一提起就大声发泄，狗日的农民，现在都大发了！发得认不得自已了！
　　想想也是，这些铁路职工们，有些奋斗了一辈字，买不起一套房子的多的是，即就是能买起房子的，也是要还几十年的一堆烂賬，他们又怎么会心理不失衡呢？
　　眼看着被他们瞧不起看不惯的乡下人，现在比他们过得还要滋润，他们又怎么会不耿耿于怀呢
　　可我一回到乡下，乡下人对城里人，也是大張挞伐，说城里人里人虚伪，城里人抠门儿，城里人生分，城里人小气，城里人六亲不认，城里人设人情味儿，城里住在同一栋楼，同一层楼，谁也不和谁打交道，紧关门，一进房子就把门啪地一声关上，把所有的人都当贼防。
　　说村里的谁谁，进城到儿子家去了，在公交车上受了一肚子气。
　　上了车，人家都用手机和公交卡，在机器上一照，珰地一声就把线付了。老头子不会用手机，也没有公交卡，交不了钱干瞪眼，司机就大声呵斥，先站旁边让别人上！
　　其实给机器投钱也行，偏偏老头子身上又没零钱，把一百元一張的钱投进去又舍不得，就哀求车上的人，说那个好人帮个忙，给换成零钱吧？这年月身上装零钱的人不多，也没人搭理老头子。
　　其实，司机己经默许了老头子，不再说什么了，也没把他往下赶，可老头子是一根筋，总想着不给人家钱不合适呀，于是就手里捏着钱，立在机器旁边，新上来的人，就狠狠地用眼瞪他，嫌他挡了人家的道
　　车上的人也都说老头子没眼色，人家早就默许你可以坐车了，你还傻傻地站那儿干啥呀？
　　一直等老头坐到站，下了车，手里还捏着那張钱
　　于是，就这件事，乡下人心里就不衡，城里人怎么就那么坏呢？一车人都没一个人给老汉换个零钱，太残酷无情了！
　　村里的两个妇女进城去了，内急了找不着厕所，问谁谁都说不知道，你看坏不坏呀，指个厕所有那么难吗？
　　小区里家家都有厕所，领到家里上个厕所，把你家的厕所就压塌了吗？
　　同样是那件农村女人进城当保姆的事，乡下人的看法又不一样，说把城里人服侍了那么多年，把你老婆服侍了不还不算，你老婆死了，又把乡下的保姆弄成了你老婆，还让人家和乡下的老公离了婚，算不算个人呀！
　　如此等等，乡下人也对城里人充满了成见，让我这城乡两栖动物，不知该站在那一边了。
　　说我是乡下人吧，我已经是城里人了，儿子把我和老婆的户口也弄到城里去了。
　　说我是城里人吧，可我的心理情感还在乡下，乡下还有我割舍不开的故乡情怀。
　　你看这事弄的。城里人和乡下人，为什就会这么，相互看着对方不顺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