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国俊援越抗美，我在越南待了五年

　　章国俊：我在越南待了五年
　　口述/章国俊 整理/贺清华
　　【人物简介】章国俊，男，耒阳市遥田镇新桥村6组人，1940年11月23日生。1961年7月入伍，1965年3月入党，4月提干，5月受中央军委命令随中国志愿工程队第一支队第二大队第一中队赴越援建，任材料助理员。1968年任大队（团部）战勤参谋，1969年任机械分队（连）副指导员。1970年从越南回国，同年提为指导员，参加襄渝铁路建设。在部队荣立三等功一次，多次获嘉奖。1974年退伍，在郴州地区药厂工作，1987年调入耒阳市物资局工作。1994年退休。
　　一、抢修八号铁路桥
　　我是1961年7月份当兵的，1965年7月去越南。1965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年，这一年的3月份我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4月份从士兵提拔为干部，5月份进入越南援越抗美。
　　当时我的部队番号是铁道兵二师六团一营。进入越南以后，根据援越抗美出国参战的需要，我们奉命启用＂中国志愿工程队第一支队第二大队第一中队＂代号，部队不佩戴领章帽徽，着统一便装。我在一中队（营）任材料助理员，也就是后勤物资保障（以下为了讲述方便，仍用营、连编制）。
　　我们铁道兵在越南主要任务是抢修、改建铁路和桥梁，随炸随修。我经历过几次重大抢修，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1965年8月份的一次抢修。
　　8月的越南，温高炎热，白天室外温度高达40多度，很多战士在工地上脱了厚厚的工作服，光着膀子干活。从中国东北运来的枕木，经过沥青的防腐浸泡，很沉。在烈日下高温，沥青从枕木里渗出，沾染在肩、颈、手上，用毛巾擦拭，立刻红了，擦重了或多次擦汗就会破皮，加上汗水，那创口火辣辣地痛。有的战士只好穿上工作服，穿工作服更热，不少战士中暑，被救醒了继续干，轻伤都不肯下火线。
　　有一天，美军一批轰炸机轮番轰炸八号桥。八号桥是从友谊关通向越南首都河内的一条主要铁路通道，全长167公里。这座桥面不是很宽，但是水深，淤泥深，桥墩被炸毁了，不好修。
　　八号桥被炸毁以后，铁路运输中断，上级指示我们马上抢修。
　　当时没有先进的吊车和顶托设备，我们土法上马。桥墩被炸，就向河底打入一根根钢板桩，形成深深的围堰，再在围堰中挖出基坑，然后把大石块装在木笼中沉入河底作为基础，这些木笼都是用粗壮的东北松树做成的。再用圆木组合架在木笼上，拼成立体桥墩。
　　我们一直干了三天三夜。作为材料员，我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为了保障抢修用材的供应，有时我连饭都吃不上，眼睛熬得通红，随时把建桥需要的材料送到工地，保障了工程的顺利完工。第三天桥建成了，通车了，我倒在工地沙滩上就睡着了，后来是地上的红蚂蚁把我给咬醒了。
　　因为这次抢修八号桥表现出色，部队授予我三等功一次。
　　我还曾参加抢修越南的龙边桥。龙边桥即红河大桥，位于越南首都河内的北郊，距河内市中心不到10公里。它的正桥长1681米，高约20米，共19孔，最大跨度107米，中间铁路，两侧公路，看上去非常雄伟、壮观，素有＂躺着的爱菲尔铁塔＂之称。它是越南北部地区通往河内的交通咽喉。
　　龙边桥多次遭到敌机的严重破坏，但在我们铁道兵的维护下，始终是一座炸不断的钢铁桥梁。
　　二、敌机炸死我四个战友
　　1968年2月，部队批准我回国探亲结婚。我从国内休完假返回越南的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多钟，营区突然响起防空警报声，部队紧急进入防空状态。
　　我知道是敌机来轰炸了，迅速跑到河边的一棵树下隐蔽起来，树的旁边是一片香蕉林。这时，一营一个姓高的技术员也跑了过来，和我一起隐蔽在树下。
　　蓦地，天空出现了敌机，他们向我部守护的大桥投掷炸弹。守桥的高射炮营开火了，他们对向大桥俯冲投弹的敌机猛烈射击。敌机队形大乱，在俯冲攻击之后边炸边逃。
　　炸弹就在我们旁边炸响，耳朵都快震聋了。河里也投了炸弹，河水汹涌滚滚而来。
　　高技术员可能是被炸弹炸懵了，稀里糊涂跳进了河里，想从水里游走。
　　我知道他不会游泳，冲他喊道：＂你又不会游泳，你跳到水里干什么？赶紧上来……＂
　　高技术员一下清醒过来，手脚并用往岸上爬。霎时，河里又落下一个炸弹，炸起的水浪把他打进了水底；待到他从水里钻出来，脸都白了，不停地咳嗽，应该是呛了不少河水。
　　我跑过去，一把拽住他，把他拖到了岸上。
　　此时，敌机在我高射炮营的猛烈炮火打击下，仓皇逃窜了。
　　我见敌机飞走了，赶紧跑回营房。只见营区一片狼藉，报话班的房屋被炸塌，有战士被倒塌的房屋压着在痛苦地呻吟，我立马组织人员实施抢救。
　　营领导都从防空洞里出来了，大家把炸塌了的报话班的房子翻了一遍，救出了受伤的战士。令人痛心的是，我们有三位战友牺牲了，其中一个技术员的身子被炸弹片齐腰斩断。
　　在清查人数时，我们发现电话班的副班长不见了。大家四处搜寻，最后在一条水沟里找到了他的遗体，但是他的一条腿没了。副班长应该是在跑防空的路上，被敌机炸弹把一条腿给炸飞了。
　　四个牺牲的战友都被安葬在越南的烈士陵园里。
　　不久，河水下降了，副班长被炸飞的那条腿从水里露了出来，黑压压的苍蝇叮了上去。我们的战士发现后，把它拾回来，清洗干净。部队又做了一个木箱，把这条腿放进去，埋到了副班长的坟墓旁边。
　　这一年，我调入团后勤当上了战勤参谋，有机会直接关注到了全团的作战情况。我曾认真记录了二营六连被中央军委嘉奖的事迹。
　　那是一场洪水把我们防区的一段铁路冲开了。为了保障铁路运输畅通，六连接受了这次抢修任务。
　　六连某班班长李月光在这次抢修中表现突出。他英勇顽强，连续作战，在向洪水中投插轻钢轨的时候，不幸被洪水卷走。连队马上组织人员紧急打捞，又沿河寻找，都没找到人。李月光同志就这样牺牲了。
　　六连按期按质完成了抢修任务，受到中央军委嘉奖，李月光同志被追记一等功，评为烈士。
　　我们的战友牺牲的很壮烈很光荣，无论是在敌机轰炸还是在洪水肆虐面前，他们都是坚不可摧的钢铁战士，为支援越南人民夺取抗美救国战争的胜利，谱写了一曲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壮歌。
　　三、拾捡战友尸骨
　　当时敌机不仅轰炸桥梁和公路，还经常袭击部队营房。他们投掷具有较大杀伤力的炸弹、钢珠子母弹、气浪弹和凝固汽油弹等，其中一颗钢珠子母弹里面有上百颗小钢珠。钢珠子母弹在空中炸开以后，里面的小钢珠飞出来可以覆盖一百多米的范围。小钢珠打到人身上，非死即伤，杀伤力极大。当时无论是我们部队官兵还是越南老百姓，都有被钢珠弹炸死炸伤的。
　　敌机扔下来的炸弹有当场爆炸的，也有定时炸弹和哑弹，像这两种炸弹必须马上清除，不然就会成为施工中的隐患。清除定时炸弹和哑弹，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流血和牺牲。
　　在这里，我必须郑重提一下我们耒阳籍烈士肖俊阳同志。肖俊阳同志是耒阳马水镇人，当时部队已经宣布他退伍，第二天他就要离开越南回国，可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就在离开越南回国的前一天，他参加了排除炸弹的工作，牺牲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1968年深秋的一天，当时我在一营值班室值班。这天，一营计划安排六个战士去排除敌机扔下来的一颗没有爆炸的炸弹。这颗炸弹距离越南的一座铁路桥有60~70米的距离，是个巨大的隐患，必须马上排除。因为这些地方即将堆放施工材料。
　　连里没有安排肖俊阳去，而是安排他休息，整理行李。因为部队已经宣布他正式退伍，明天他就要离开越南回国了。可肖俊阳得知消息后，主动向连长请战，要求参与排除炸弹的工作，表示自己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连长考虑到他是老同志，已经多次执行排除炸弹的任务，有一定的经验，稍加思忖后便同意了。
　　这样，肖俊阳便和另五个战士组成两个排弹小组，每个小组三个人，开始去执行排弹任务。
　　由于敌机扔下来的没有爆炸的炸弹，有哑弹也有定时炸弹，因此在排除时要格外小心。
　　这次肖俊阳他们排除的是一颗哑弹。哑弹掉在一个斜坡下，他们这一组干到中午还没有干完，另一组的三个战士便过来替换他们。
　　就在三个接班的战士走到斜坡上时，忽然，一声惊天轰响，斜坡下的炸弹爆炸了。
　　听到爆炸声，我赶紧从营房值班室往现场跑。
　　跑到现场一看，那里一片爆炸后的狼藉，空中飘着爆炸后的硝烟。在斜坡下排弹的肖俊阳他们被炸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斜坡上的三个战士脑袋被炸飞，身上的衣裤被爆炸冲击波冲得片甲不存，鲜血淋漓，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那一瞬间，我痛心至极，巨大的悲痛让我站都站不稳。
　　营里干部战士也跑来了。很快，营领导组织大家排成一百多米宽的一字型队伍，开始在爆炸区域内拾捡肖俊阳他们的尸骨。营领导要求大家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死角旮旯，争取全部捡回战友们的尸骨。
　　队伍来来回回走了三趟，捡到最大的尸骨是一块脚踝骨，其它的不是粉末就是碎片。
　　我也参加了拾捡，我是一边哭一边捡。我哭我们牺牲的战士们，更哭自己的老乡肖俊阳，他明天就要走了，明天就可以回国团聚了，可今天他偏偏还要参加排弹工作，最后把命都留在了越南……
　　那一刻，我眼睛都哭肿了。我真的想多捡几块尸骨，给战士们留个全尸，可捡了三遍，也只捡到一些碎片和粉末。
　　最后，营部把这些捡来的尸骨分别装进三个白布袋，再把白布袋放进三副大木棺里。把另外三俱战士的遗体也放进三个大木棺里，在六副木棺上分别写上这六个战士的名字。随后，六个牺牲的战友被埋在了越南的一座烈士陵园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忍不住痛心落泪。多么伟大的战士，他们为了援助越南，不仅牺牲了自己，有的最后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2019年4月下旬，我随同铁道兵六团六连战友回访团到越南，我们到多个烈士陵园祭拜烈士。在肖俊阳烈士墓前，我携夫人谷云香为他点燃了三炷香。那一刻，我再次落泪了。
　　讲到这里，章老已是眼睛湿润，数度哽咽，再也讲不下去了。
　　末了，章老说，当年我们铁道兵战士在硝烟弥漫的越南战场上，头顶＂三角板＂（敌机），脚踩＂定时弹＂，不畏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抢修作业，用鲜血和生命再创了一条＂打不烂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有力地支援了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履行了维护世界和平的国际主义义务。
　　章老说，一个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就是服从党和国家的需要，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回首曾经的金戈铁马，援越岁月，我从没后悔过，有的只是怀念和感谢。援越抗美，终生难忘，我无怨无悔。
　　【专栏说明】红色热土耒阳，居住着一群默默无闻的英雄，他们曾经英姿勃发、投军报国，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援越抗美战场浴血奋战、英勇杀敌，后来解甲归田、深藏功名，如今英雄迟暮，垂垂老矣。为了抢救他们的历史，2021年2月—6月，朱文科和王宜泽牵头发起，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和市民协开展老兵口述历史采写活动，组织二十多名民协会员分成7个采写组，利用晚上和节假日深入城乡寻访老兵，共采写187人，对老兵拍照、录音、笔录。活动引起众多媒体关注，《湖南日报》、《衡阳日报》头条报道。我们整理老兵口述经历，查找档案史料，严谨考证、研究，反复修改，最终确定109篇，汇编为《百战归来——耒阳老兵口述历史》。经省委党史办、省档案局专家组审定，原计划2021年底出版，由于缺乏经费未能如愿，却有十多名老兵先后离世，没看到此书成为遗憾。 期待爱心人士捐助出版，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