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丐丨仙游纪

　　（视觉中国/图）
　　清人赵翼《陔余丛考》＂八仙＂条云：世俗相传有所谓＂八仙＂者，曰汉钟离、张果老、韩湘子、铁拐李、曹国舅、吕洞宾，又女仙二人，蓝采和、何仙姑。
　　在其后论到蓝采和时，又说：是蓝采和乃男子也。今戏本又硬差作女妆，尤可笑。
　　女仙云云，自与俗世所传之八仙格局大为不同。不过戏本上作女妆，亦未必没有原因。
　　蓝采和的经典造型是，身穿破蓝衫，腰间拴着一根三寸多宽、六截黑木头穿联而成的腰带，足下一只穿靴，一只赤脚，手拿三尺多长的大拍板，在街市上讨饭，时常吃醉了酒，脚下踩着节奏，唱起歌来。
　　这样的打扮，自然不是女妆，不过也见不出什么神异。神异自然是有的，就在那身常年不变一衣到底的蓝衫上。本衫的换季，要点在于夏天添加棉絮，冬天则完全打单，而且数九天里，还特特的偏要睡在雪中，呼出的哈气，宛如蒸笼。
　　拍板就是几块结实木板用绳穿联而成的打击乐器，是乞丐手里惯用的响器，用它呱呱嗒嗒敲打出脆声响，借助文娱引人，吸纳闲人们荷包里的散碎银子。
　　小蓝为人机敏，说话风趣，插科打诨，戏谑笑傲，自然招来男女老少的围观，有人发问，他应声而答，总是引来大笑连连，逗人绝倒。
　　这样的行事，似狂非狂，颇有些玩世不恭的别样风度，果然不愧他以乞丐形象游戏人间的神仙本色。
　　所谓文娱引人，作为仙人的小蓝，自然是他张口就来的歌词：
　　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
　　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
　　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
　　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这样的歌词，据说有人莫之测的神仙意。莫测归莫测，以小蓝的资质，既然能插科打诨令人绝倒，赢得市井大众的围观，一曲唱罢，讨来散钱自是必然。
　　小蓝既然是玩世风度的神仙，钱虽然要讨，却绝不肯落入胡屠户那般攥在手里揣进怀中的油腻俗套，而是用根长绳贯穿起来，拖拽在地上。这样的超然处置果然脱俗，但鉴于绳索与地面的摩擦系数，钱串难免会有磨断散失的情况。小蓝对此，依然保持玩世的脱俗，一任它去，并不回头来看。那些善存下来的，一般也周济给穷人，要不就是预付在酒楼，方便他自嗨时乘兴而醉。神仙终于是神仙，总不能把自己混同于追逐利益为钱忙碌的凡夫俗子。
　　如你所知，玩世的风度，除了小蓝这样的神仙，大略多是古来文人习见的器质性征候，所以小蓝亦不妨是个文人气质的诗丐了。
　　都说文人相轻，但有了人莫之测的神仙意，便不愁以知己期许的同声相应。譬如金朝的大诗人，写过＂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元好问，就曾有＂人笑蓝衫似采和＂的造句。他还特意题诗小蓝画像道：
　　长板高歌本不狂，儿曹自为百钱忙。
　　几时逢着蓝衫老，同向春风舞一场。
　　神仙尤其是以玩世风度示人的诗丐小蓝，日常自然是周游天下。日月盈仄，寒来暑往，据说有人记事起就见过小蓝，头发斑白时再见他，依旧还是那个小蓝，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可见他于风霜刀剑的防护，颇有心得，这便是传说中的驻颜有术，属于神仙们惯常炫技的基本盘。当然，此之外也有张果那样以老示人的偏门。
　　后来的某个日月时辰，容颜不老的小蓝，在某家酒楼里喝醉了，空中及时传来云鹤笙箫的仙乐，小蓝轻身而起，飞升到云中，将蓝衫单靴腰带拍板纷纷丢下，袅袅冉冉迤逦而去。那些丢下来的行头，也随着他的消失也转瞬消失。
　　飞升成仙，原是修道高人的必由之路，酒后迷懵，洞穿仙凡，从而得道，也算不上什么奇怪。奇怪的是，升仙便升仙，何必还要将那些行头丢下来。如果是仙人蝉蜕，那也该是委顿在地下，大可不必非得跳在半空再缺乏诗意地一一解脱抛洒。如果是成仙后打扫个人卫生，更衣自是程序，随身旧物丢弃也属自然，只是那转瞬消失，不留纤毫，想来是神机终归需要莫测，留下来虽然便于迷弟迷妹们见物如见仙的顶礼膜拜，却也难免残留升仙程序的些许痕迹，给投机的不速客潜入提供路径，总不如彻底删除来得干净。一向说偷吃要记得擦嘴，原来成仙也须不惮烦地将一切关涉进行逻辑与物理意义上无孑遗连根拔去的自洁。
　　仙凡异路，俗世与仙界，惟有缘有慧根者方可直入，其他芸芸众生，仍需自觉于尘世中耐心自洽，这便是人莫之测的神仙意所在吧。
　　在小蓝的早期传说中，他的法器或曰行头基本局限于乞丐的常规家当，但后来却变成了花篮。虽然花篮足以照应小蓝之蓝，可一个汉子而且还是乞丐示人的汉子，成天拎个花篮，不免有些娘。假如戏本著作者因此派他为女妆，不论有意无意调侃与否，大约也不能说是没道理的。此即前言所谓亦未必没有之原因。
　　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