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茶香中的诗韵

　　六月的江南，是梅雨的季节。
　　这样的日子里，连续多天见不到一丝太阳的笑脸，只有淅淅沥沥而又绵长的雨幕笼罩着。一旁一排排白色房檐上的黑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没有帝都的红墙琉璃瓦的大气磅礴，却是另一番别样的美，朦胧中带着素净与典雅。
　　古香古色的茶楼中，我孤身一人斜倚在靠窗的一角，雨幕透过镂空的窗子打湿了桌角。面前摆放着的杯具精致、小巧，斟上一壶茶水，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是今年的新茶。
　　我将手中的茶水倾倒进眼前的雨幕，阿颜，又到了喝你最爱的花茶的时节，而你，还好吗？你那里，能喝到今年的新茶吗？
　　几十年前，同样的阴雨绵绵中，桥边、水畔的船头上，我与阿颜初次相遇。都说江南的女子是极温婉的，阿颜也是这样。油纸伞下，她踏着雨幕来接贪玩的我回家的身影，仍历历在目。一件素色的旗袍包裹着婀娜的身姿，柔柔的声音吐露着吴侬软语，这样的阿颜，平淡之中却又透露着脱俗。
　　她柔弱无骨的手拉起我：＂走，我们回家。＂从那天起，我便跟定了她。
　　阿颜家是书香门第，祖上是出过进士的，诗词文墨皆是极为精通。儿时的我因父母长期在外打工，便是长了我几岁的阿颜来带我。阿颜常拉着我，教我读诗、习字、温史。＂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这些诗句，都是那时记忆中留存的。她握着我的手，指着线装订的书本上的繁体字，一个个缓缓地念着，是那样的认真，仿佛背负着整个时代。
　　那时的我还小，还不懂为什么她在读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时会豪情万丈，而读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时则会叹息悲痛。我每次问阿颜，几个字而已，为何会如此牵动她？她只是笑笑，摸摸我的头，叹一口气，说等我长大了，自然会知晓的。但当我注视她那双灵动的双眼时，淡泊与温婉之下，是千丝万缕涌动着的思绪。
　　那一年，在无边的雨幕中，枪声响起。远离纷扰的江南，也被打破了平静。收起了自己心爱的旗袍，一身浅灰色军装的阿颜出现在我面前，不见了那婀娜多姿，却是挺拔、飒爽。在跟随队伍离开的前一天，在那栋茶楼里，我们对饮下了新采摘下来的她最爱的花茶。＂我要走了，勿念。＂她说完就走了，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但我自是知晓，重情如她，那些岁月里的相伴，又怎会不舍呢？只是，那是阿颜，从来都坚定着的，不拖泥带水的阿颜。
　　昔日里的吴侬软语消失了，茶楼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的身边再也不见那个婀娜的身影，牵着我继续前行。
　　战火充斥着曾安逸的江南。我收好了阿颜留下的全部诗集，踏着六月的雨幕，挥别了小桥流水，带着它们远走他乡。阿颜就如她说的那样，从此音信全无。在颠沛流离中，我看过漫天飞雪，也听过暴风雨中惊雷的炸响，但我寻不到那淅淅沥沥飘飞着的梅雨的踪影，更是寻不到她的踪影。我也不知往哪里可以寄去一封思念万千的信，只得一遍遍地翻着这些诗集，抚摸阿颜留下的痕迹。
　　我想，我懂了。阿颜读的是诗，心中念的却全是国。于是我寻着她的脚步，也加入了抗日的队伍。＂国破家何在？＂她悲伤的低叹，时时回荡在我耳边，支撑着我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与侵略者抗争到底。
　　日军投降了，江南再次回归了和平与安详。我也再次回到了江南，寻到了那栋在战火中有幸无恙存留下来的茶楼。
　　淅淅沥沥的雨不停地下着，又是一个雾蒙蒙的六月。桌上的茶具中盛放着的花茶是今年的新茶。即使过了这么久，我跟在阿颜身边养成的习惯还是没有变。阿颜会品茶，她说，红茶太浓，绿茶太淡，只有花茶是极好的。在这方面，她是个极挑剔的人，偏偏只喝当年刚采下的新茶，因为，那样的茶带着花的香气，是最沁人心脾的。
　　同样的梅雨，同样的茶楼，同样的花茶，可却早已是物是人非。我再没有离开过江南，总是觉得终有一天阿颜会回来寻我，我还要把她珍爱的诗集还给她。可自分别后，再也没有一丝她的音信，她就仿佛那过眼云烟，只存在于童年的记忆里……
　　阿颜，我想你了。
　　阿颜，阿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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