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秋天，秦岭山里的树上就结满了人

　　前段时间，朋友约我去爬山。他说这次是个平平无奇的小野山，爬着不累，都用不着喊山提劲。
　　于是我便跟着去了。
　　走到山下，远远看见一棵树的树枝在晃动。我问朋友，不会是有啥野兽吧。朋友说，么四，你放心。我说不放心，这里毕竟是野生动物园后门。他说，走些，即便是有这个可能，最多是个野生动物园在逃猴。
　　走到树跟前，我放心了，不是猴。树上骑个人，中年大哥，厅局级穿搭，西安五官，但肢体灵活度看上去有点像香烟盒子上印着的那种猴。树下站个人，大哥他媳妇就站树跟前，两米五开外，手里拎着一根棍，抬头仰望，说，你慢点。
　　猴扳杈，大概像这样。
　　围观了一会儿，啧啧称奇，想给大哥扔几颗花生。忍不住给朋友说，人类从猴进化成人花了上亿年功夫，当代生活真了不起，从人变成猴，都用不着二斤白酒了，来山里找棵树就行，进化奇迹。
　　朋友挥了挥手里的棍子，说，当代生活，大数据早就预判了你的预判，给安排的明明白白。比方说你打开短视频或者别的社交平台，前一个视频还是浐灞后海或者当代西安人街拍又或者西安本地美食博主对着镜头炫一碗面，下一个视频就一杆子给你戳到秦岭山里了。
　　生活一年四季在秦岭里流淌，甜的跟蜜一样，没有烦心事。现在的短视频博主，拍个视频，大功率字幕猛捶你心理舒适区，离西安不远，爬着不累，大自然的馈赠、八月炸、五味子、野生猕猴桃、野生板栗，收获满满，好吃，免费采摘不要钱。
　　看完像是挨了一闷棍，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很难过，觉得自己活得像头围着磨盘转的驴。
　　我问，那这些玩意儿能吃吗？朋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蛇皮袋，说，当然能。以前他跟人爬山，就只会闷头往上爬，然后喊山。爬一大半，又累又饿。有经验的人，就顺手在附近找点野果，用手一抹直接吃。
　　他觉得很酷，像荒野求生，也跟着别人一起吃。吃完了继续爬山。后来他就养成了爬山带蛇皮袋的习惯，有野果就摘野果，没有就把山里的垃圾装进蛇皮袋带下山。
　　一般来讲，山里的野生板栗会在九月到十月份成熟，有些早熟的板栗会在九月上旬就爆开，然后从树上掉落，落到地上的声音被风带着一路向北直抵城市。整日围困在混凝土森林中的西安人，听见了响动，就开始悄悄准备工具，查找线路，宣告已然知晓西安的秋天降临了。
　　你大概也听西安的朋友讲过，秋天一定要进山，因为在山里什么都能捡到，无私又慷慨。他说自己上次发了一个去白石峪捡板栗的视频，很多人都留言，表示马上要放下手里的工作，进山一趟。
　　还有人在底下留言说，进山一趟没捡到板栗，但自己在子午峪捡到一个媳妇。
　　我认识一些西安的中年老哥，平日里不苟言笑，在家的时候也不干家务，就看抗日剧，上班的时候总是平静地蹲在吸烟区抽烟，样子像极了电视里播放的男科医广告里，那些突然得知自己那方面不行了的男人们。
　　我问他，是怎么在生活里保持平静的。他说，装的。我说那也太苦了。
　　他抽根烟，说，么办法。阿。斯。拜厄忒提到过一个问题，撑过去一天，再撑过去一天，这究竟算什么样的人生？我问，算什么样的人生？他吐出一口烟，眼前像是被大雾遮挡，他在雾的另一边接着说，大多数人的一生。
　　但在秋天的山里，他们像被野生动物园放归丛林的猴子。
　　带着胶皮手套，一手夹子，一手蛇皮袋，开始捡板栗，如果树底下没有掉落的板栗，那他就会上树。
　　一直爬到看见那些不愿离去的板栗为止，然后开始摇晃树枝，像是离毕业只剩一个月不断催着大四学生赶紧签定三方协议，以确保专业就业率的辅导员，态度坚决，不留情面。
　　朋友告诉我，西安人好比是一台写好程序的机器，到什么时间段就会做什么事。春天要赏花抠野菜，夏天要进山把脚跐到冷水里，秋天就要摘野果。这都是有哈数的，耶稣都拦不住。
　　现在的人，白天在公司对着电脑屏幕，晚上回家对着手机屏幕。看得久了，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不是你在看屏幕，而是屏幕在看着你。然后感觉生活变得索然无味，挺无聊的。
　　你把疑惑与失落说给西安的朋友，朋友听完。他就告诉你，想要舒缓情绪，感受生活，就得进山，最近山里很多野果子成熟了。去爬个树，摘点拐枣或者其它野果吃一吃就好了。
　　也有一些西安朋友，进山捡板栗，等于是圆了自己一个梦。
　　白石峪那边，经常有看了推荐，专门跑过来的游客，不为了看动物园里的野生动物，就单纯地想要进山当一次大自然的搬运工。在停车场停好车，关上车门的时候，脑中已经想好了短视频的拍摄角度，什么时候用远景，什么时候给特写，用什么背景音乐，文案要怎么写才吸引人。
　　一些西安的年轻人，刚谈恋爱。也带女朋友去白石峪，说是在短视频上看到的，觉得很好玩，后海没意思。山中全是野路，曲折蜿蜒，还能捡到板栗和八月炸。结果走一路，只看到满地的板栗外壳，和树上站着的中年老哥。老哥在树上透过重重树叶看到树下的年轻人，满眼都是曾经年轻的自己。年轻人在树下看着老哥，仿佛一眼看到自己中年时的模样，于是赶忙低头，带着女友继续爬山。
　　有时候，人们在山里捡到板栗，就会当场剥开来吃。我问朋友，生板栗吃起来怎么样？他说，甜。我问是哪种甜。他说，像是初恋。野生板栗个头不大，往往还没尝出滋味就没了，等你反应过来，唇齿之间，只会留下一丝怅然若失的甜味。
　　其实只要到过西安，你就能体会到西安人对进山的热爱，山就是生活本身。
　　也就是说，不管你是不是西安人，不管你当初来西安抱着怎样的雄心壮志，到最后你都会去爬山，以及摘野果。
　　以前上大学，学校背后就是一座山，有朋友来了，也不知道如何招待，学校里没什么好逛的，去网吧通宵好像也不好，于是就带他们去爬山。从山上到山下，长满了柿子树。一到秋季，漫山遍野的红。朋友一边爬山一边感慨，这趟真没白来。
　　爬完就去学校外面的城中村面馆吃面，一个人能吃两大碗，喝四碗面汤。
　　山里遍地都是宝，谁去了都别想挨饿。之前我认识一个研究植物的朋友，常年蹲守在山里。有一次让他给我普及一下山里的植物，老哥一边咽着口水，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小时，主讲山里都有什么好吃的，从草本植物一路讲到各类野果，听完后，我说有点饿。
　　极端点来讲，像电影《倩女幽魂》里黑山老妖娶媳妇的红灯笼，西安人要是遇见了，也会当做是火晶柿子给摘走。
　　在山里，还有一些板栗是想不开的那种，被外壳包裹，浑身是刺，很坚硬，很难搞。没经验的人去了，看到这样的板栗，贸然伸手去拿，就会被扎的吱哇乱叫，但你毫无办法，只能忍着手疼，暗骂一声。
　　但经验老道的西安人，才不在乎这些。如果在山里遇到那些想不开的板栗，那他们就给它一闷棍，直到板栗想开了为止。
　　这有点像公司里刚上班的那些年轻人，才毕业，不懂门道。遇到点小事，比如女友要跟他分手，熬通宵给甲方改了十版方案，被人骗了然后就有点想不开。直到被生活敲几击闷棍之后，也就逐渐想开了。
　　理论上来讲，你去爬山，就这个季节，能在任何一种结着果子的树上，看到西安人。有时候是板栗树，有时候是柿子树。
　　有时候你爬山，在路上遇到一对夫妻，差不多四十来岁，大哥前一秒还在好好地跟媳妇说着话，讲爬山太累了，要休息，连喊山都没劲儿了。下一秒就突然抓着树干蹭蹭蹭开始爬树，媳妇问他你干啥。大哥说，没啥，快推我一把，我看到树尖尖上有一颗柿子长得特别心疼。
　　也有那种，你正走着，突然从你旁边的山坡上冷不丁出溜下来一个人，裤子上全是草叶，灰头土脸，往往吓人一跳。他到没啥事，朝你嘿嘿一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说，你看，这就是八月炸。
　　所以社会上有一种说法是，秦岭无闲草，但全都是闲人。
　　网上一些IP地址显示是西安的生活类账号，你也搞不懂他们靠什么工作养活自己，反正从周一到周五，更新的内容，都是在山里捡板栗摘野果。周一在白石峪，周二在子午峪，周三在蓝田一个山里，周四在黄峪寺，周五在土门峪。
　　捡板栗的时候，山里的一些松鼠就在一边看着，脸色铁青，嘴里嘀嘀咕咕的，像是在骂人。
　　听说一些西安人（可能是东郊）最近走亲戚，到了亲戚家，亲戚就会用电饼铛烤的毛栗子来招待他们。他们要是问，栗子哪里买的？亲戚连忙摆手说不要钱，然后讲述自己在山里如何捡拾快乐并大方表示，栗子多的是，一会儿回家的时候记得带一些走。
　　栗子吃到嘴里很不是滋味，想放下一切立即进山。聊一阵子，看看手机，就说自己还有事儿，就不坐了。
　　等查好线路，兴冲冲跑过去一看，峪口的车像是要溢出来一样，进了山更失望，山里的人比板栗还多。个个左手拿着袋子，右手拿着棍子在草丛里拨拉，希望能找到漏网之鱼，像是在玩扫雷游戏一样。
　　进山一趟，想着来都来了，也别空手回去，最后在山下找老乡买了十斤板栗以及山核桃。
　　等朋友来看望的时候，就用电饼铛烤一些板栗。然后等朋友问哪里来的板栗时，就手舞足蹈的讲自己如何在大山里捡拾快乐，并大方表示，还有很多，走的时候记得带点回去。
　　温馨提示：爬树有危险，以及，别再往山里丢垃圾了。
　　文中插图来源于网络
　　作者陈锵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