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好像每次在快要忘记的时候,就要做一场有关于陈述的梦
很多年后和陈述重逢,当时被众人奉为神邸的少年,坐在我身边看完一整场日落。
说到底那时候好像代表了太多人的理想状态,被认为无往而不胜,以至于忘记了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会迟到,会沉迷游戏,会上课跑神,会有人类平庸而泛滥的缺陷。
他这样说。
1hr我出发去临川的决定做得很仓促。
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事情可做,去年我写了一本书,大火后给我带来了很高的收益,同时也将我置于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迟迟不能再落笔,好像最浓烈的情感已经尽数倾注干净,再提笔只觉得无力。
听闻临川风景秀丽,去旅行一趟也是好的。
两个小时后我开始庆幸那一瞬间的动念。
隔壁的座位没有人,我以为这趟旅途都不会有,谁知下一站停靠时,它的主人便姗姗来迟。
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把桌板拉下来,公文包被随意地搁置下,属于座位主人的气息被夹在空调冷风里,缓缓地流淌向我。
不浓烈,很干净。
大脑先我一步掉进普鲁斯特效应的陷阱,我闻见这个气味,也看见这个人。
有,好多年没见过了。
2hr好像每次在快要忘记的时候,就要做一场有关于陈述的梦。
缓和的,浅淡的,奇异流淌过那些泛滥可陈的日子。
抗拒不了,好像对上这个人眼睛的时候就没办法拒绝,所以哪怕梦境里剧情一遍又一遍归零,我还是要落入爱上他的必死结局。
那算什么?沉默寡言者对光芒万丈者的投诚?国旗下演讲我总听的比谁都认真,努力抬头的瞬间眼睛被阳光刺激得发疼,它平等跳跃在每个人的瞳孔,偏只有台上的少年生了一双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
他眼中的华彩来自于对生活永远葆有的自信与底气,我则来自于永远发光的他。
循规蹈矩的日子里少有一些冲动的瞬间,路过他的时候假装抬手接起电话,支支吾吾讲一些没所谓的话,其实手机界面停留在摄像。余光捕捉他的同时镜头也在捕捉,区别在于眼睛无法刻录成像,这时候我感谢科技。
临近毕业的时候终于不甘心那人只停留在模模糊糊的镜头里,于是近乎破釜沉舟地要搏一把。那时候教学楼挂起很长的条幅,从六楼垂下来,荡在风里,写着拼搏百天赢理想未来之类的话。
未来是可以赢得的,但陈述大概不可以。
南中有条栽满柳树的小径,我在犹豫的时间里把它们数清楚,一共33棵。
第26棵的时候我终于拦住他,讲了一段语无伦次的告白。
我不知道陈述高中三年,走在路上被拦住多少次,又在这条小径上听过多少心意,从第一棵到第33棵,从南门到北门,我只是那些数据里轻描淡写的一笔构成。
他很耐心地听完,给我一个不痛不痒的婉拒几乎是必然结局。
我人生里一败涂地的瞬间太多,也许这个瞬间并不能算作什么。
那天差点要扔掉写满陈述日记本,走到垃圾桶边上的时候没忍住,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很挫败,但知道这就是大部分人该有什么的结局,因为知道所以更加挫败。
想要成为那种所向披靡,心想事成,心事有落脚点,情绪有承接者的人,真的需要一点运气。
陈述那天晚上在做什么?
后来兜兜转转看见别人的朋友圈,那天他去了朋友的生日聚会,照片里他戴着彩色的纸帽,笑得很灿烂。
好吧,我跟自己说,失恋而已,寄予希望在别人身上本来就是场赌博,而失败是赌徒的必然命运。
3hr从这里到临川,高铁三个小时。
八点到十一点。
陈述落座的瞬间我浑身紧绷,手脚都找不到合理的放置位置。
要说什么吗?没有胆量,没有话题。不说什么吧,强烈的不甘又由心底生发,好多年不见,怎么就这样把人放过。
七零八碎想了很多,期间思维跳转到等下拆饼干的时候要不要递给他一块,又后知后觉,哦,陈述不爱吃甜的。
该死的,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一些打字的轻微声响传进耳朵,我无法自控地去推敲那些停顿与击打背后构成的含义,直到陈述突然开口。
你他转过头,温和朝我笑了笑,不好意思,想问下你有没有充电器?
他向我举起手机,漆黑的屏幕倒映出一个呆愣的我。
手机没电了。他这样遗憾说着,眉头微微皱着,嘴角却是上扬的。
我记得这个小表情。
哪一年?哪个季节?总之记忆猝然一下跳出来,片段里他跟朋友坐在食堂里,带着这样的表情挑出盘子里的胡萝卜。
哦,有的。
我递给他。
他微笑着说谢谢,低下头给手机充电。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跳怦然,又无端起了惆怅,命运安排这样一场巧合,但充电器能够让黑屏恢复光亮,却不能让已经被挑出的胡萝卜回到碗里。
好吧,结局就到这里,这三个小时,这同陈述距离近到只有一臂的旅程,这哗然的,意外的,不受控的重逢。
但
他抬头时看了我一会儿,罕见地发了呆。
怎么了?我僵着嗓子发问,出口时诧然,这声音竟不像我。
广播里轻柔的女声播报着实时天气:现在时间是20:34,气温24,多云,预计一小时后部分地区出现降水,如有出行计划请记得带伞
要下雨了吗?
陈述的瞳孔里有一瞬而过的闪动光影,随后他的视线后移,落在我身后的窗户。
我后知后觉刚才是闪电映在他眼里。
嗯说起来挺奇怪的。陈述收回视线,笑了笑,困惑真实浮现在他眼里,让他的形象从一个疏离有礼乘客里抽离出来,变得更加生动。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谨慎地问我。
我恍惚觉得刚才那道闪电是不是其实没有被隔绝在窗外,而是真切地劈坏了我的脑子。
不然怎么会出现这种类同幻听的时刻,他说记得我怎么可能?
4hr南中,我轻声说,我们是校友。
循规蹈矩的答案。
这样,他恍然大悟,眼睛弯起来,那很有缘分。
如果要相信缘分的话,那我们毕业多年还能在一趟高铁上座位相邻,这缘分委实深得足够让我的少女情怀死灰复燃。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我,看上去很像是思索我在他海马体里因何留下位置,但我宁愿他别再想起来。
当年众多表白者之一这样的身份,不上不下,才最尴尬。
总觉得很模糊呢陈述笑了笑,没再死磕下去,能不能请问你的名字呢?
又一波闪电侵袭人间,轰鸣声经过玻璃的阻挡,传进耳朵里的声响是闷的。
一切都被倾盆大雨前的潮湿侵染,车厢,座位,陈述说话时吐出的气息,以及停在我舌尖,尚未滑出的音节。
江雨,我说,我叫江雨。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我带着期冀道出,等这两个字在陈述唇齿间走过一遭,好像就被赋予了别的含义,更新鲜,更动听。
江雨,他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么是在雨天出生的喽,像今天这样。
我闷闷地嗯一声。
不过这雨真的很突然啊,等下估计不好打车了他的视线越过我去看窗外漆黑而喧嚣的夜,眼里有很明显的担忧。
5hr陈述说,此行是去出差的。
形式有点差劲,希望这次顺利吧。他无奈地笑笑。
我人生里从未设想过某个瞬间能和陈述坐在一起,作为同车的陌生旅客,听他讲那些我未曾听闻也未曾见证的日子,它们可能是华丽也可能是颓靡,排列在一起构成几年后全新而未知的陈述。
那么毕业后去了哪里呢,我装作不经意地发问,好像很少看到你的消息。
装作轻松这样问出,其实后来那几年总在关注他的动向,和老同学聊起高中的风云人物,自然而然地把问题引向陈述。
你还记得以前学校里那个很帅的男生吗?叫陈述。
她们会略一思考,然后说,陈述在做什么?听说他大学里特别积极,但最后没有读研。你问为什么?好像是当时家里出了点事吧,总之就很突然地出来工作了。
陈述的手机一直在响。
抱歉。他略带歉意弯了弯嘴角,我回一下消息。
那些消息有语音也有文字,声音混杂在并不算安静的车厢里,听不真切,陈述低头打字的时候那一场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潮湿和闷热如同黑夜一样笼罩世界,轻柔地,连绵地,毫无保留地。
他接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快到了,嗯,在下雨等会儿到了我再给你发消息
我愣愣看着窗外,很突兀的,一把伞撑开在脑海里,连同它裹挟着的回忆,汹涌而来。
你刚才问我什么?
陈述放下手机发问。
啊我摇摇头,你带伞了吗?
6hr梅雨季的日子总像蒙着一层薄雾,望不到头。
偏偏那一天就是忘记带伞,也偏偏放学时刚好下起了雨。
去图书馆避到八点多,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索性硬着头皮要冲出去。
当巧合发生的足够多,那么下一个好像也就没那么突如其来。
下到一楼时在大厅角落看见背身立着的高瘦男生,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这一届新生里鹤立鸡群的存在,只是觉得,啊,这个男生单凭背影就可以成为很多人的青春吧。
窗没关严,有风渗进来,刮起他的衬衫衣角,也拨乱他温软的碎发。
像是没想到图书馆里还有人,他回身时眼里有很明显的错愕。
也是了,今天周五,一般不会有人在学校逗留到现在。
快要闭馆了。他站在楼梯下,抬头看我,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冷。
我一瞬慌乱起来。
啊,那个,但是,视线越过他,我望见雨滴砸在玻璃上四溅开的水花,只好诚实道,但是雨还没停。
停不了的,他耐心道,你没有看天气预报吗?
我躲开那视线,又忍不住抬眼瞥上去,这番拉扯暴露内心慌乱,没看天气预报算是大错误吗?好像不是,那下意识地躲避心虚是因为什么?
那时候还不知道喜欢是一千只蝴蝶扑飞在心脏里,只是手足无措到以为自己患了心跳频率失调症。
我这里有伞,他笑了笑,你拿走吧。
我才发现他脚边放了一个书包,他从里面取了把伞递过来,那伞卷得工工整整,像刚卸下包装一样。
但你怎么办?
我吗?他愣了愣,旋即轻笑了下,没关系,我有两把。
看见我疑惑的表情,他露出那种有点孩子气的得意:我周五会在这里值班,在位置上备了伞。
我接过那把工工整整的蓝色雨伞,摩挲了下手柄,指尖感受到微凉。
我怎么还给你呢?
他往后一靠,抵住墙,长腿微曲着,额发下一双明亮温和的眸子。
高一九班,陈述。
后来找别人打听,被朋友大惊小怪发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然后倾泻一堆这个人的优秀事迹,听得我心惊。
悸动萌了一点小芽就被我按回去,那是下意识的胆怯与自我否定。
却又在听闻下周他要做国旗下讲话时,无法自制地要努力抬头,连绵多日的梅雨季终于结束,那天早上有很久违的暖阳,强烈到刺眼睛。
最前方的少年握着话筒,手里捧着打开的文件夹,低头时神情认真。
想成为话筒,想成为演讲稿,想成为他口中吐露的汉字,想成为与他有关的一切。
陈述,我是那么难以忘记你,实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与心动有关的最初体验,全都因你而起。
7hr带伞?他流露出点小挫败,但却依然笑着,没有看天气预报,实在没料到毕竟下午还很晴朗。
无伤大雅甚至根本算不了什么要紧的改变,只不过是当年会问你没有看天气预报吗的少年,现在连自己也不会去注意天气了。
你带了吗?他问。
没有。
一会儿可能不太好打车,你要去哪儿?
见我愣了愣,他紧跟着解释:我朋友来接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送你。
好。
心里的小人一遍遍叫嚣着,好,我愿意,我接受,我不介意。
想要和这个人待久一点,再久一点,那种澎湃而潮湿的悸动,哪怕隔了几年光阴,再次降临时仍旧和突发暴雨一样来势汹汹,无法抵抗。
我没带多少东西,只推着一个小行李箱,下了高铁跟在陈述身后,走了几步后他回转过身,向我伸出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松开了拉杆。
他拉住行李的动作轻松得像是那里面空无一物,其实我装了很多书,应该还挺沉的。
只是对我来说吧。
陈述比从前高了很多,我跟在他身后,仰头看他的背影,能找到一点少年时期的影子,更多写着的是他后来我无从参与的人生,它们把这个人塑造的更具体,更成熟,也离我更远。
走到出站口的这一段路行人川流不息,所有身影在我眼中都是模糊背景,只有一个陈述是清晰的。
而后视野中心的人脚步停下来,回身看我,温和地开口。
我走得很快吗?
我愣怔了下,摇了摇头。
走我旁边吧,人太多,别丢了。
大厅里人声鼎沸,这句低沉有力的话却毫不费力进了耳朵。
好吧陈述,其实你有时候可以不那么好心的,只是在高铁上遇见的普通校友,相视一笑而后寒暄几句,也比眼下这种情况更让我好受一点。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所有一切都是短暂而逝的花火,你送的伞,你的婉拒,你的邀请,那些隐藏其下的体贴与善良,只不过是你人格中自带的闪光,却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误以为它们可持续供给。
不可能的,今晚结束,连这偶然发生的小概率重逢事件,也不可能再降临一遍了吧。
8hr编辑告诉我签售会开在临川,我松了口气,不用到处跑,总归是省了一堆麻烦。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离开吧。
和陈述待在同一座城市什么的,听起来就吸引力十足。
虽然我不知道他出差要待多久,但翻他朋友圈动态,他在电视台,大概是做编导一类的工作,总部在首都,但工作原因经常要各地跑。
陈述的朋友圈很有意思,可能是职业原因,他在拍照方面很有想法,一朵头朝下的梧桐花,一条穿着红格衫的小狗,还有他所形容的,落在屋顶瓦片上很像奏乐的雨声。
高铁临别那天加的好友,那天回去,我翻他的朋友圈到半夜两点,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贴在心脏位置,好像这样就可以无限贴近那个未曾见证过的,鲜活生动的陈述。
这样也很好,我还可以看看他的生活。
看看我曾经喜欢的少年,依旧拥有对生活的浪漫情怀。
9hr我住的民宿在郊区,集市区太远,索性签售会头一天就赶过去住酒店,以免耽误第二天的安排。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商场电子大屏上,还是没忍住想要低头跑走。
照片是前几天拍的,在民宿一楼的茶屋取的景。我实在不习惯面对镜头,表现出些许抗拒。
摄像小姐姐一直面带微笑鼓励:宝贝儿,你真的很漂亮,不看镜头也没关系,保持这个侧面,对对对,看远方,特别有气质。
我搭在桌上的手握紧茶杯,几个局促的瞬间过后,她说好了。
我感觉我获得了重生。
挑的时候又出现了分歧,我喜欢那张侧脸的,摄像小姐姐却倾向于看镜头的那张。
你没觉得这张特别漂亮吗?她托着下巴端详我,我发现你的眼睛很有
停顿一会儿,她福至心灵鼓起了掌:对对对,故事感!
我没懂也没看出来,她点了点照片,感叹道:真的很棒啊这张,你看着镜头,明明什么也没说,我却觉得那里面有很多故事,浪漫的,安静的,温柔的像你的书一样。
她转过来,微笑着看我: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书呢。
最后还是用了啊,那张照片。
我站在楼下抬起头,现在是晚上八点,电子屏在夜色里过分亮眼,上面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脱去校服那层皮肤,小女孩儿长大成为女人,区分不在于是否化了妆,穿了高跟鞋,又或者烫了卷发。
单看眼睛就已经不一样了啊。
手机在包里震动,提示我有电话进来,我低下头匆匆要滑开,却在看到姓名的时候呆愣住。
好像突然不认识字了一样,迟迟不能确认那个姓名背后的含义,却又没办法否认,因为是我亲自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备注。
从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显得些许陌生,明明前几天刚刚听过。
喂?
带一点颗粒感,像沙子滑过玻璃,顺顺畅畅进了耳朵,尾音微微扬起,说这话的人一定在笑吧。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发出来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嗯。
我在中心广场这里,陈述那边听起来很嘈杂,喧闹的讲话声和商场杂七杂八的音乐混在一起,他的笑意却通过声筒传达得分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几乎是瞬间扬头四处张望,挤进人群之间,视线来回搜寻,想要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同时不忘询问:看到了什么?
今天也并不是什么节日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我费劲地穿梭在人群里,形形色色的身影在眼前晃个没完,那种大海捞针一般的心情从未如此具体。
其实只要讲一句我也在,好巧,你在哪个位置,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但偏偏固执地想要靠自己去发掘答案,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些什么。
但证明什么呢?命运吗?
像小时候那样,和一道难题死磕,明明答案就在手边,赌了气偏不去看。
自己做出来的难题就是不一样啊,那么自己找到的人也很不一样吧。
这个城市太大了,每分每秒都有重逢和分离在发生,缘分的翅膀扇一扇,无数个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就有人坠入爱河。
那么我在这成千上万的人中恰好找到了你,实在很了不起吧。
气喘吁吁停下来,广场上灯火通明,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从未断过,偏只有一道身影定在那,很坚定地,不曾移动。
像他在我整个罗曼史里的位置一样,未曾撼动分毫。
陈述站在广场另一端,像刚才的我那样,也像一些驻足抬头的行人一样,看向那个巨大而醒目的电子屏。
看到你的海报了,原来你是作家啊。他这样讲着,没把视线移开,笑意在嘴角泄露。
我努力咽下因为奔跑而起伏的喘息,却又因为紧张而喉头堵塞。
被发现了。
乌龟可以缩进龟壳,那我应该去哪里躲藏呢?耳朵已经红到发烫了。
签售会是明天吗?祝一切顺利。陈述的祝贺听起来真心实意。
我大窘,想要道出自己就在他不远处的事实:其实我
嗯?
算了,见面也无非是寒暄几句吧。不知道对方接下来安排的时候贸然出现,说不定还会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突然就泄了气,觉得宿命论完全是牵强而美丽的假说。
没什么,我轻声说,谢谢。
10hr签售会上来的大多都是女孩子,有的递来香香的贺卡,有的送上一个小娃娃,时不时要求合照。
我陷入这种流程里,有些应接不暇。
送走穿Jk的小妹妹,下一位读者把书推到我面前。
想签什么?我没抬头,下意识发问。
停顿了片刻,也许不是很长,但对于这种快节奏的流程来说也算意外,我目光抬到一半时已发觉这是位男性,再往前看,就对上了陈述低垂下的含笑双眸。
你我瞪大了眼,你怎么来了?
陈述今天穿着卫衣牛仔裤,乍看上去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高中生,队伍里因为这样一位颜值突兀的读者已经起了一阵喧哗,只是我刚才没察觉。
江老师,他很自然地开口,指尖点了点扉页的空白位置,麻烦也给我写个to签吧。
说完笑起来。
我握着笔的手陷入不知所措,匆匆低头做出要落笔的姿态,闷声问他:想写什么?
陈述微微弯下腰,以使我能够在嘈杂场馆里更清楚听见他的声音。
书里有句话我很喜欢,就写那个吧。
11hr为什么开始写作啊。
某天下班路上下了场很大的雨,昨夜新开的桂花打落一地,馥郁写进雨的凉意里。
原来秋天已经到了。
仔细想来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好好去感受,包括早已经结束的春天,提起来能够讲的好像只有工作,它们排在一起挤掉我对生活的热情。
只是那样一个契机而已,一场雨。
我写了一个故事,关于主人公对自由的找寻。
我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找到,故事的终点是她坐上绿皮火车去旅行,初恋情人打来电话,跟她讲:别去想明天。
书里面有句话我很喜欢,就写那个吧,陈述轻声说,别去想明天。
这句话我写过很多遍,因为是书里的经典台词,所以很多读者都来要这句话的to签。
潦草的,认真的,黑色的,蓝色的,横排版,竖排版,写太多遍了。
陈述的名字也写过很多遍,还在高中的时候,因为要做计算题所以草稿纸总是用得很凶,买那种大厚本,草绿色的纸页。最后纷繁的公式里总要夹一些陈述的姓名,有的是发呆时无意识写下的,有的是做题做崩溃的时候,写出来鼓舞自己。
明明都是做过太多遍的事情,甚至可以形成肌肉记忆了,奇怪,落笔的时候还是写错,一个突兀的杠立在那,跟我这个人一样不合时宜的手足无措。
我给你换一本吧。我抑制住那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抬头对陈述说。
不用,他拒绝了,没关系的。
他说没关系。
陈述啊陈述,你真是狡猾。
明明已经将有关于我的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又要同我产生交集。十年如一日的贴心友好,像人群里的太阳。
而我也完蛋得很彻底,我早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我的书,那个讲别去想明天的初恋情人,其实是以你为原型。
他给了主人公很多力量,像你一样,尽管无知无觉,但在某些时刻真的照亮了我。
这样也没关系吗?倘若你知道,眼前这个不算熟悉的校友怀揣的所有心事,这样也没关系的吗?
我死死咬住下唇,低头把那句话完成,不想要失态,起码不要在这个人面前。
签完他拿起书走了,看起来还有话想跟我说,但后面排队的人还有很多,于是对我摇了摇手机,意思是手机联系。
排在他身后的是个小姑娘,大概是放学后赶过来的,还穿着校服,一张脸满满的胶原蛋白,还是青春年少、无限可能的年纪。
姐姐,她观察了下我,小心翼翼发问,你眼睛红了。
我用了那个蹩脚的理由。
没事,睫毛掉眼睛里了。
12hr陈述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手机震动,收到他发来的一条微信,简单几个字。
等你结束。
不是第一场签售会了,以往这样忙上一下午,结束时往往腰酸背痛,拖着疲软的脚步回家,只想一头栽进柔软被褥。
好像还没有人会说,我等你结束。
不论多久,我就站在这里。
我走出书城时晚霞已经收场,高远的天空染上一层灰蒙蒙的暗蓝。
视线拉近,陈述站在不远处,靠着玻璃门低头看手机,那一瞬间很像高中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倚着墙,抬眼时薄唇吐露高一九班,陈述。
陈述。我这样叫了他一声。
仔细想来这个名字并不常从我嘴里吐露,不过两个字而已,从滚烫的心尖抽离,温度过高以至于过不了喉,于是总死在半道,未能来人世走一遭。
记忆里我点点头说记下了,却忘记告诉他我叫江雨,就这样匆忙离开;记忆外陈述因我这一声呼唤而抬头,投以爽朗一笑,像我们已认识许久一般熟稔道一句结束了啊。
我扬起嘴角,对着陈述点点头,说一句结束了。
他朝我走过来,13步,我默默数着,直到我们的鞋尖停在一个礼貌的距离。
我才发现他手里端着杯咖啡。
现在喝咖啡?我看了眼时间,不得其解,晚上还睡得着吗?
他摸了摸后脑勺,露出无奈的笑。
没办法,实在太困了,陈述微微弯下身,向我指了指眼下,是不是有黑眼圈?
他弯腰便离我近了一点,我呼吸一窒,手脚都僵住,哪里还有空看他的眼睛。
昨天熬夜了吗?我问。
是啊,看书,一直到凌晨三点。
什么书?谁写的?我忍不住好奇,又憋住了发问的冲动,毕竟,太隐私了吧,好像不太礼貌。
陈述看了我一眼。
一起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嗯火锅吧。
幸运的是没有排号就直接进去了,服务员拿来菜单,陈述让我来选。
我不吃辣的,我踌躇着问他,你要,鸳鸯锅吗?
不用,陈述摇摇头,选你想吃的,我都可以。
我在菜单上勾了几下,察觉到陈述一直盯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陈述摇了摇头,竟然笑了笑,是我不懂的意味,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
陈述一手支着头,好整以暇看着我。
嗯等你什么时候问我,他笑着说,刚才在书城门口,你明明想问我看了什么书,却憋回去了。
我大窘: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陈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那时抬了眼,有一个要开口的起势。
我下意识垂了眼,再抬时对上他的视线,话又憋了回去。
如果这么能揣度人心,那我还是不要多看了。
如果回忆起我就是多年前表白的那个人,陈述大概会贴心地疏远,毕竟是早已被否决的选项。
像现在这样,在陌生的城市相遇,以老同学的身份短暂交流一场,过后相忘于江湖,成为通讯录里躺尸的好友,至少也有一点回忆可留。
我看的是你的书。
陈述突然开口。
我猛地抬头:啊?
知道你是作家之后就找来看了,很好看,所以才会停不下来,以至于熬了夜。
我很喜欢你的文字。
陈述这样笑着说。
被夸了啊。
落笔时未曾料想到有一天陈述会看到不对,也许想过,当时私心甚至想把初恋情人的名字写成陈述,想着万一呢?万一他哪天读到,会不会有几秒钟突然笑出来,奇怪这种撞名事件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今天居然成了真。
我想起陈述今天推过来要签名的书,忍不住懊恼,怎么第一笔下错了,偏偏划了道杠。
其实今天找你也是有一件事情,算起来我也挺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来问问。
什么?
火锅煮沸了,热汽氤氲,我隔着雾气看见对面陈述突然正色的脸,他眼中掺杂着期翼与问询。
我们台里最近在做一档纪录片,你有兴趣来录一集吗?
13hr陈述后来给我发了详细资料,大概就是一档作家的访谈节目,以穿插在生活场景的形式录制。
要面对镜头啊
退出文件,对着聊天框里陈述问询的话语,狠不下心说拒绝。
我实在是很乏味的人,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逃避型人格,置身喧闹与拥挤的时候,热情就被吸去了无人之地。
但想要与陈述产生交集的渴望,在那些犹疑面前反复打转,吵得我整个头都痛起来。
屏幕亮了,陈述发了新的消息。
你可以慢慢想,无论什么样的答复我都没关系。
快要熄屏的时候我又把屏幕按亮,反反复复盯着那条消息,白底黑字,恍惚间觉得好笑。
所以说命运玄妙,我当年拦住陈述要表白的时候,实在没料到很多年后,会有一个时间节点,是陈述在等待着我的答案。
凌晨才迟钝地编辑了回复:如果录制的话,什么时间呢?
我在临川只是做一次短期旅行而已。
抱着手机等回复,后来迷迷糊糊睡着。
早起醒来的时候在枕头下面找到它,一边唾骂自己成为手机可耻的奴隶,一边迫不及待按亮屏幕。
一周后,可以吗?我们需要一些前期准备工作。
顺便告诉我你想要在哪里录?上次听你说想要爬亭郁山,我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外,以后早点休息啊。
14hr亭郁山是临川有名的景点,只是我来参观的这个时间点正值旅游淡季,那天又是工作日,实在没有什么游客。
这样也好,我暗暗松了口气,毕竟后面跟着几个扛摄像头的工作人员,总觉得太招人耳目。
陈述正在后面跟工作人员商议事情,微微低头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同时翻看比对着手里的文件夹。
他今天穿了黑色的登山服,袖子挽起来,投身工作的时候散发出那种严谨而细致的气质,我觉得很新奇,是我没见过的那种状态,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江老师跟陈哥以前认识吗?
我循声望去,是节目组安排采访我的小记者,年纪不大,笑容甜甜的。
此刻对方正摆出八卦的预备神态,连耳边的碎发都散发着跃跃欲试的气息。
我反应了一下小记者口中陈哥所代指的对象。
啊,你说陈述吗。
是啊,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耐心跟我解释,陈哥工作经验丰富,人又很靠谱,我们都这样叫他。
上次录节目威亚出了问题,有嘉宾受伤,我当时还是个实习生,遇到这种事简直要慌死了,陈哥打了急救电话,又联系各种公关,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她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变成喃喃低语,脸上浮现出那种向往的神态,真的帅死了。
我笑起来。
我能够想象,毕竟陈述过去就是活在老师口中沉稳有礼的好学生。被口口相传的神话是有次大考他迟到,错过整场英语听力,却仍在在那次联考中拔得头筹。
不论是心态还是实力都实在恐怖得发指。
但眼下杵在面前犯花痴的小朋友
你喜欢他?
小记者惊恐地摆手:没有没有!那肯定不是喜欢,只是对前辈的尊敬?大概是也想成为那样独当一面的人吧再说,我有男朋友的,江老师你不要乱讲啦。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陈述也刚好在旁边站定,脸上带点笑意: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小记者露出那种在偶像面前的羞涩与紧张,实在太可爱。我笑着摇了摇头,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上山?
他抬腕看了一眼时间,用很确定的语气开口:那边还需要调一下设备,我们十分钟后出发。
山里雾气重,今天又是多云天气,没走多久就觉得肺里被饱蘸水分的空气充盈地沉甸甸。
小记者在我旁边,时不时问些问题,都是提前告知过的,答起来并不费力。
那江老师近期有写下个故事的想法吗?能不能稍稍透露一下呢?
眼前这段路太陡峭,我又分出些心来思考提问,下意识停了下来。
下本书啊
在前面开路的陈述停了下来,踢开脚下的碎石块。
我没有抬头,视野里他的脚尖转了个方向,朝向我的位置。
修长有力的手搁浅在我面前的空气中,耐心十足地等我造访。
这段路有点陡,我拉你一把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山里湿润的风一样,微凉。
只是出于善意的帮助而已我把手搭上他的掌心,轻声说谢谢。
我的私心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偷偷狂欢,随便吧,反正没有人窥探,那么就当做一次牵手好了。
过了那段路,他很自然地松开手,温暖一瞬落空。
山间的风灌进空落落的掌心,我突然想起了被晾在一旁,已过时限的提问。
下本书啊。我捏了捏小记者尚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笑得云淡风轻。
就写一个关于命运的故事好了。
14hr我的计划是在山上露营一晚,可以看看星空与日出。
扎帐篷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小记者把手给划伤了,坐在一边闷闷地叹气。
我今天真是太没用了啊啊啊啊!她抱着头抓狂,像个废物一样爬到一半就气喘吁吁,累死累活苟到上山,又看不懂帐篷的说明书!
她情绪饱满的样子让我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脚后跟绊到什么东西,失去平衡要摔一跤。
小心!
预想中的惨案并未发生,有人在危急关头扶住了我的肩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扑过来,连同那句心有余悸的幸好。
我转过身来说谢谢,同时看见了身后一块突出来的硬石就在我即将倒下的位置。
陈述一脸后怕。
刚才真的很危险。
所以谢谢你,我笑了笑,你反应好快。
他摸了摸脖子,显得有几分无所适从,但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工具:还没搭好吗?
他瞥了眼旁边小马扎上坐着的小记者。
小姑娘瑟瑟发抖,抬起自己贴着创可贴的右手,颤颤巍巍道:我去看看他们在煮什么吃的
跑得真快,陈述收回视线,我帮你吧。
两个人做起来工作效率高了不少,没一会儿就搭好了。
你好像很熟练。陈述发问。
小的时候总去爷爷奶奶家过暑假,那时候就把爬山这项技能点满了。
我在帐篷口坐了下来,久站之后歇下来,舒服的简直想要伸个懒觉。
陈述也在一旁坐下。
属于男生的体温近在咫尺,走过他身边的风好像也被沾染了暖意。
爸爸是搞地质勘探的,长大一点后总是缠着他露营,如果要录荒野求生的话我应该能挺个两三期诶,你笑什么?
陈述笑意不减反增,从眉梢眼角向整张脸蔓延苍天,他实在笑得太开心,而这对我也实在不友好,任凭这张过分优越的脸在我面前招摇过街,却不能据为己有。
陈述你简直耍流氓。
这么说来我好像找你录错节目了,他止住笑,严肃道,下次有野外求生类综艺一定找你。
我莫名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感到脸红,疑心他是开玩笑,然而他表情又太过认真,真是难以捉摸。
好啦我转移话题,不要讲那个了,看那边,太阳快要落山了。
山上的日落更加壮丽,正午时难以直视的刺眼光线,此时都温吞地蛰伏起来,只是柔柔地散发着那种厚重的暖色,拉扯着千丝万缕的余晖下沉。
嗯,他点点头,很漂亮。
说起来你有没有听过‘黄昏恐惧症’?
陈述摇了摇头,但表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让我猜猜,难道是在黄昏时产生消极情绪?
我点点头,下巴支在屈起的膝盖上。
每次到这种时候总是心情低落,非常羡慕那种活蹦乱跳的人,说到这里我想起来小记者,不由地笑起来,总觉得他们身体里有个永动机,负面情绪吞下去,吐出来源源不断的热情。
果然。陈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什么?
他轻笑了下:烦恼不被表现出来的时候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不远处传来小记者清脆的笑声,大概在抢一块刚烤好的五花肉。
陈述看向她的方向。
从小县城考到首都的大学,同期实习生很多都坚持不下去走人,只有她挺过来了,说想攒钱在首都买房,把父母接过来。
我下意识颤了颤眼睫。
陈述脸上有很温和的笑意。
想跟你说,热情和安静都很好,低落情绪也永远允许被存在,只是你笑起来很好看,所以想让你多笑笑。
我瞪大眼睛,像做阅读理解一样逐字逐句分析,却在吸收内容之后别过脸去。
这真的太犯规了。
完全落山了啊,陈述喃喃道,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这场日落的持续时间大概16分钟。
夜色轻缓地扣下来。
他声线温柔,不疾不徐地问我:恐惧症的时效过了吧。
我揉了揉发烫的脸颊,突然想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所以说,高中那次英语考试,为什么迟到了?
他愣了愣,随即皱眉陷入思索,过后又舒展开来。
啊,你说那次啊。
他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其实那次,我真的就是睡过头而已。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等等,当时大家都在传,是你身体不舒服,吊瓶打到一半就从医院跑出来参加考试
陈述笑得直把头埋在膝盖里。
哇,完全被骗了,惊诧过后我又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好学生的形象太深入人心,连大家脑补的理由都闪烁着正道的光。
陈述笑着说:只是头天晚上打游戏到半夜,第二天又忘定闹钟而已。
说到底那时候好像代表了太多人的理想状态,被认为无往而不胜,以至于忘记了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会迟到,会沉迷游戏,会上课跑神,会有人类平庸而泛滥的缺陷。
他的侧脸在夜色的掩映下看不真切,有怅然的情绪在不动声色翻涌。
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15hr跟小记者一个帐篷,第二天起来时她还在睡,我没叫醒她,蹑手蹑脚出去了。
陈述他们正聚在一起热早饭,他头顶有一小撮头发翘起来,在空中呆头呆脑地试探。
我拢了拢外套,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微笑。
醒了?他偏了偏头看见我,本没什么表情的脸换成了温暖的笑颜,十成十的感染力。
让人不由自主牵动嘴角,甘心同化。
他走过来,递来一包牛奶,热的。
昨晚睡得好吗?
我歪着头想了想,不确定地回答:唔,还算好吧
他笑意加深:这有什么不确定的。
对了,他看着我,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善意地提醒道,扣子系好,早晨风大。
我正在用牙齿咬包装袋,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乱节奏,牛奶洒了一手。
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完全,不能更糟糕的局面。
陈述噗嗤笑了出来,温和地戏谑我:江老师,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我叼着牛奶袋,并不能说话,只用眼神散发着无声的控诉,两只粘满奶渍的手不知所措地摊着。
他自顾自伸出手来,捉住我衣摆处,衬衫的最后一枚纽扣。
我一瞬咬紧了包装袋,连呼吸都窒住,视线里只有他低垂下的眉眼,温和干燥的头发,纤长有力的手指正在帮我系纽扣。
上次帮小侄子冲奶粉,他把奶粉罐打翻了,洒得到处都是。
陈述的语气听起来不疾不徐,纽扣也已经从最下方系到了中段位置。
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僵硬发问:然后呢?
然后?陈述笑了一下,眼神因为陷入回忆而变得愈发温柔,他很会耍赖的,可怜巴巴叫我哥哥,然后我就没办法了,只能认命收拾残局。
说完这话时,他正好扣完了最后一枚扣子,一直微垂着的眼皮掀起。
好了,去洗手吧。
水流淋洗干净奶渍,陈述的指腹温度好像还贴在途经的每一寸位置,就是在那样的一个瞬间里突然怅然,原来患得患失是此种情绪,距离越近,越看似能够拥有的时候,越心生惧意。
16hr录制完需要的素材,一行人准备返程。
上山容易下山难,小记者脸都累白了,嘟嘟囔囔说着总有不好的预感。
她说得没错,山下到一半,早上时还晴朗的天气突然换了脾气,暴雨突至。
局势乱糟糟,工作人员手忙脚乱给摄像器材披上防雨布,慌乱中不知谁摔了跤,嘈杂一片。
我拉住陈述,言简意赅:附近有山洞,去那里。
他反握住我的手,很紧。
走。
我一定是脑子抽了,居然在危险系数如此之高的情境里走神,觉得和他牵手跑过暴雨的那几十秒,在我寡淡人生里空降为第一浪漫。
17hr怎么知道这里有山洞的?
陈述擦着头发问我,大雨里淋过一遭的缘故,连眼睛都湿漉漉的。
我不自然地别过了头:上山的时候看见的,以前也遇上过暴雨,后来就总会注意一下避难地点。
他笑了,发尾还在滴水,顺着墨色头发滑进衣领。
那很厉害,他称赞道,幸好有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脸颊发烫,视线转去看外面的雨幕。
江雨。陈述突然叫我。
我回头看他。
只是突然觉得有意思,他在我旁边坐下,带着劫后余生的那种轻松,怎么遇见你之后就总是下雨,名字的缘故吗?
我下意识反驳:那你叫陈述,岂不是总要使用陈述句。
他笑起来,很爽朗,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起来也没那么烦闷了。
你很少叫我的名字,他看着我,眼神很温柔,以后多叫几遍吧。
我没底气地反驳:什么癖好
他低头笑了,搞不清楚为什么,谈话的这一点儿时间里,他总是笑个没完,一点也不像个淋成落汤鸡的避难者。
陈述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我没由来的紧张起来,忍不住回忆起方才那段湿漉漉的逃亡,那温热的掌心,那近在迟尺的喘气声,敲击耳膜,破开心脏,一头扎进去。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问。
陈述定定望着我。
我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江雨。他唤着我的名字,视线微垂,轻轻落在我脸上。
身后几个工作人员已经闲到开始打牌,七嘴八舌的吆喝中勉强分辨出小记者委委屈屈辩驳着我没有偷看他的牌啊,然后一堆人对她群起而攻之。
陈述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我却莫名觉得遥远,好像隔了一整个青春,当年的少年向我发出温柔的质问。
我的伞你没有还。
18hr小记者来我住的民宿补拍几个镜头,我下意识往她身后看去,只有工作人员。
别看了,她贼兮兮地笑着,陈哥没来哦。
我那句其实我没有在找他默默咽了回去。
小记者很热心地解释说:本来他今天是要来的,人都上车了,结果台里有事又给叫回去了。
啊对了,她一拍脑门,还让我给你带话来着。
什么?
说忙完要来找你,小记者嘟嘟囔囔道,这有什么好带的,你们又不是没有联系方式,微信上一说不就完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好意思说自从上次从亭郁山回来,我一直没回过他微信。
可以理解成逃避,毕竟我真的很擅长当缩头乌龟,满脑袋都是完蛋了居然被他想起来了既然想起来了初见那应该也会想起那次表白,羞愤得恨不得钻进地心。
被多年未见的暗恋对象质问没有还伞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尴尬得要死。
但那把伞
我叹了口气,当时是准备还的。
好不容易挨过双休日,又在升旗仪式上听了陈述的演讲,走到他班门口的时候其实勇气已经扣掉了百分之八十,甚至达到看见九班班牌都腿软的程度。
要不然随便拉住一个出来的同学,让他帮忙递一下好了这样想着,视线不经意透过窗户望见了想见的人。
他那时候坐在窗边,实在是得天独厚的位置,已经脑补到每天阳光折射进来,撩拨他柔软发尾,顺便再将他的轮廓柔和几分,明明暗暗,动人心魄。
硬生生止住脚步仅仅是因为,他正在给旁边的女生讲题,那女孩很漂亮,微微弯腰的时候,一头柔顺长发会从肩膀滑下来。
好像隔着窗户也闻见了那股香气。
下意识转身跑走,后来想想再简单不过,我自卑而已。
太多场合我临阵脱逃,告诉自己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再怎么努力去争取,也只会制造出笨拙的观感,像可悲的励志故事,没有好结局的时候努力就像笑话。
所以现在
重逢后伪装得好像没有发什过什么,作为普通校友潜伏在陈述身边这么久,而当他终于把一切都回忆起,又要对我说什么呢?
好,来看镜头!小记者已经摆上了职业微笑。
我望着她出神。
这个想攒钱在首都买房的女孩,人生中会有那种瞬间吗?
觉得一切都脱轨失去掌控,想要变成小婴儿蜷缩起来,在世界上最安全温馨的地方安睡。
陈述告诉我的,他说,每个人都一样。
19hr我在民宿门口很长的台阶坐下。
老板上来的时候看见我,很贴心地给我拿来毛毯。
夜里冷,小心着凉啊。
她毫不见怪,以为是作家的怪癖而已,我也没有辩驳这其实不是找灵感,我只是在等人。
将天上的星星反反复复数了十五遍,每遍结果都不一样。
数到十六遍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陈述的声音。
晚上好。他说。
我有点分不清风声和蝉鸣究竟响在身边,还是响在电话里,也许它们根本就响在一处,也许陈述根本就在附近,在这周围,和我同享一片寂静。
我来找你,但不确定你想不想见我,他轻笑起来,怕吓到你,所以打个电话确定下。
我下意识向周围张望:你在哪?
他好像思索了下。
我在一个胡萝卜造型的垃圾桶旁边,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老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讨厌吃胡萝卜。
我知道。我用很确定的语气说。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带了几分错愕:什么时候?
很久之前,我说,还在南中的时候。高三生统一提供营养餐,常有胡萝卜,你每次都会剩下。
他叹了口气,很轻,尾音融进风里。
为什么叹气。
觉得很愧疚,他说,你把我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但我
晚风里他的声音沉下去。
我想不起来,你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那很正常,我觉得嗓子干涩,发声变得困难,毕竟很多人都对你说过喜欢,而你当时也并不认识我。
陈述沉默了一会儿。
躲我也是因为这个吗?他重新开口时声音很轻,因为我想起来你曾经对我表白的事?
严谨地说,是表白被拒。
那种事情怎么想都会觉得尴尬吧,我清了清嗓子,这样两个人都会比较轻松。
我不轻松。他斩钉截铁道。
意料之外的走向,我愣住,下意识问:什么?
江雨,其实你从来没给过我选项吧。
我也喜欢你这种事你因为从没设想过所以放弃向我提供可能,但这不公平。
等等,什么叫我也喜欢你?
你不用因为愧疚说这些我语无伦次,头脑一片空白。
不是愧疚。
我早说过,以前有太多人在我身上施加假想的华服,其实我只是普通人,从来没有什么无往不胜的传说,比如现在我就很害怕失败,江雨,我不确定你现在是否还喜欢我,或者说,我不确定你揭开那些朦胧幻象,接触最真实的内核时,仍然会喜欢我。
但我想试试。
沙沙的轻响由远及近,我抬头时看见台阶下的陈述,民宿入口过来是一条铺满落叶的小径,他在说着那些话时,已经踏过秋色行至我面前。
我挂掉电话起身,毯子从身上滑落。
在那里别动。他说。
夜风温柔刮过他的衣角,这一幕很像许多年前,我站在图书馆楼梯上,看见楼下落地窗前的少年转身。
只是这一次,是他踏着义无反顾的脚步,好像要荡平中间缺漏的那么多光阴,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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