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村子里喝酒

　　我喜欢回老家村子，哪怕现在没几个人，哪怕仅剩的几个人已是远亲。咱不说乡下空气好景色美，单说你进村时有人在意你的感觉，便是妙不可言。
　　村里的老人，每天待得最多的地方不是自家火炕，而是村口向阳处。从前一坐、一圪蹴一大溜，如今紧挨紧也凑不齐个圆圈。他们聚在一起，聊天时候少，多数时间沉默寡言，不知道各自盘算着什么心事。低头搓搓脚下的土，抬头望望不远处的路口，炎夏的骄阳在这里失去了热度，初秋的金黄亦掀不起丰收的喜悦。
　　当你开车进村，未见人就能感到关注的目光，那是一种乡情的电波，发送面积广，辐射力度强。村口处是必须停车的，类似于古早时期的进村下马，有人无人，后代必须保持这样一份尊重，为了养育自己的咸井水，为了喂饱自己的土莜面。
　　下车，脸上自带微笑，老人们颤巍巍地站起围过来。起身实在慢的，会自我解嘲又像解释地说道：＂老喽，腿脚不利索了。＂赶快上前扶一下，虚虚的，不要用力，感受老人是起得来还是想继续坐下去，再做决断。
　　散烟是基本礼数。在村里老人这里，不要提吸烟有害健康，也不要说自己不抽。你可以不抽，但不能不散。在见过风雨的老人眼里，这世上没有不健康的东西，只有看不清的人。
　　不管你的烟是一百元一盒还是三五块一盒，老人们都要夸上一句：＂哎呦，好烟。＂当拿着次烟的你不好意思地解释，这着实不是什么好烟，老人眼珠子瞪得比老树上的疤口都大：＂亲根儿（好孩子），你给的啥烟都好。过去啊，咱们抽的旱烟锅子，能有个不带过滤嘴的能显摆好几天……＂
　　不要怕老人唠叨，你回来就是听他们唠叨的。老人们知道自己唠叨，他们看见你回来，知道你就是来听他们唠叨的。
　　村子里没有血缘亲近的人，没事，谁家还落不了个脚，吃不上一顿饭？老人们不会特意张罗，尽管生活依然富裕，他们也不会多买一丁点肉，多存一瓶子酒。他们小房里放着的是满仓的粮食，比起吃肉喝酒，这些没去皮的谷物们，更能令他们心安。
　　知道村里人的情况，回来不带些酒肉那是真不懂事了。从城里走时，后备箱买上一两件白酒，两三件啤酒，卤肉店见样切半斤，羊肉片来它五六盒，五香花生米炸兰花豆每样一大袋，新鲜蔬菜水果更不在话下。就是要多买，就是要几顿吃不完，等你从村子离开了，老几位能喝好几天。
　　去老人们家歇脚你得轮着来，一家一回，谁都不得罪。余下的几人也不散，跟着去，省得你一个一人请，见生又麻烦。老人们的心思嘛，给孩子们少点麻烦最好。
　　按年岁，村里的皆是比我大几十岁的老人，论辈分，比我大的真没几个，最大的一个叫大爷，剩下的几人有叫大哥的，也有叫我叔叔舅舅的。看着脸上皱纹比我走过的路都多的老人，我不敢托大，从不自称什么叔叔舅舅。老人们不依，小叔叔小舅舅叫得欢，长久以来的规矩，他们坚守着，不会不好意思，不会心起波澜。
　　进了屋，脱鞋上炕，小腿儿一盘，稳当当地坐下。千万别帮着张罗酒食，容易挨上老婶子老嫂子老侄媳妇重重的一巴掌：＂咋，回来一趟还得让你做饭？老老实实坐着去，聊天，喝茶，等着饭好。＂
　　村子老，屋子老，人也老，收拾得却无比干净，或许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或许他们等着某一天孩子们突然回来，干净，总是没错的。农村老人不能歇，干不了农活干家务，他们害怕自己忽然不想干活懒得动弹，他们知道，那不是啥好征兆。
　　买回来的白酒，啤酒不贵重。和村口发的烟一样，大家照旧称赞。为了满足老人们的心思，我每次尽量买不一样的酒，白酒那几个大牌下面的平价品换着来，啤酒国内国外的牌子一股脑上。不说别的，老人们光是看酒品，啧啧感慨就能花上大半天。
　　带来的肉食拌好上桌，小碳炉子点好涮羊肉片，外面菜园子里的蔬菜嫩灵灵水乎乎地洗好一大盆，不用炒，生吃、涮菜，香。
　　吃饭喝酒是漫长的，你想吃快老人们不允许。自中午回来到傍晚离开，除了上厕所不下炕。老人们不让你喝酒，永远对规则律法保持着敬畏的他们也知道酒驾害人害己，哪怕回村的路上很少有车，很少见人，甚至以前满村跑的猫狗都不见一条。
　　农村老人喝酒，其实只喝白酒，啤酒是当饮料醒白酒的。他们喝白酒极慢，如果外人看到，会以为他们在＂吃＂。在老家，喝酒原本就叫作＂吃酒＂，酒进口，明明是液体，唇齿却摆出了咀嚼的动作，舌尖儿感受着辛辣，嗓子品味着酸甜，咽下肚，舒坦。
　　老人们胃口浅，有了酒，肉退居次位。下酒物，下酒物，物在酒后。我和他们聊天的方式属于问答，我问一些村里人的近况，他们抢着告诉我，他们问我在城里人的老家人的生活咋说，我回答他们。问答差不多了，也不会冷场，老人们会说起我的、我父亲儿时的趣事，说起我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传说，他们说不烦，我听不够。
　　老人喝酒自己有量，说着的话又把酒气散出，喝不醉。半天的相聚，我到了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伤感的，只要你有心，开车一两个小时就能回来。我把车上的烟酒都留下，他们自己分一分。村子里人少了就这点好处，花费不了太多能照顾到每一家。
　　车子缓缓驶出村庄，老人们站在村口久久不愿回转。我知道，就算看不见我的车，他们还是会站一会儿，说着我的好。在他们眼里心里，好，就是常回来看看。我怎知道？忘了？村里有乡情的电波，能发送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