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奶奶朱小花

　　如期而至的岁月
　　朱小花是我的奶奶。
　　朱小花今年80岁了。
　　朱小花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只有10岁，还是个孩子。那个年月，大家都难，朱小花家的日子尤其难。为了给家中省下口粮，朱小花被父母送了人，成为一名童养媳。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我只见过朱小花这一个童养媳。
　　走过80年的人生风雨，朱小花经历过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等特殊时期，她喜欢跟我们忆苦思甜：＂我十岁来到这个家，就没有人把我当孩子看啦，你看看你们现在，十岁的孩子能干嘛，还在妈妈怀里乖乖宝宝的……＂看着她布满皱纹粗糙如同树皮的一张脸，我很难想象这张脸年轻时的模样。
　　于是我问她：＂奶奶，你年轻时漂不漂亮？＂
　　朱小花一点也不害羞，＂什么漂不漂亮啊，反正脸上不疤也不麻，丑是不丑的。如果我丑的话，哪有你们这些漂亮的后代？＂转而她开始遗憾，年轻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不然怎么着也要让孙辈看看奶奶年轻时的模样。
　　她接着忆苦思甜：＂我年轻时可是不得了，差点干上妇女主任，不过好歹我也当过生产队的拔草队队长……＂
　　我听了窃窃地笑，拔草队队长，那是个什么官？
　　＂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多少人啊，亏得我当时在食堂干，人也够机灵，才活下来。不过我的妈妈，就是那个时候饿死的。＂说到这里，朱小花脸上没有一丝悲伤。
　　＂你妈妈饿死了你伤不伤心？＂＂当然伤心。＂＂那你回去看了没有？＂＂当时家里没人通知我哇，等我知道都过去了，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我就哭啊……＂
　　那一刻我觉得朱小花怪可怜，对她有一些同情。
　　朱小花10岁到曾祖父家，做了和她同岁的爷爷的童养媳，一生共育有三男一女。爷爷42岁患病去世，当时最大的姑姑十八岁，小叔才七岁，朱小花没有再嫁，一人拉扯四个儿女，直到他们一个个长大成人，立业成家。
　　朱小花没有再嫁人，倒不是因为对爷爷感情多深。她在一次酒后，对我们说，爷爷走了，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她只是怕再嫁人，会让她的几个孩子受苦。朱小花和爷爷，从十岁起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两个人终是成为一对怨偶。这其中的缘由，我也听爸爸说过一些。
　　朱小花年轻时爱走亲戚——这个习惯她保持了一辈子，现在也还没改。那个时候家里活多，爷爷整天在地里忙活，顾不上几个孩子。朱小花走亲戚一走就是几天，完全不会考虑孩子们饿了怎么办。往往爷爷劳作一天回到家，到处找不到她的影子，厨房冷锅冷灶，孩子们又饿得嗷嗷哭，要爷爷不生气也难。等朱小花从亲戚家回来，二人就会大打出手，打得多了，那点一起长大的情谊也被消磨没了。
　　这样一看，朱小花貌似不是很爱自己的孩子。我小的时候，妈妈经常给我说，朱小花重男轻女，不喜欢我，喜欢二叔家的堂哥。我也一直以为是这样。随着我慢慢长大，对朱小花的观察和了解渐多，我发现妈妈说得不对。朱小花哪有喜欢堂哥多过我，准确地讲，她是一个除了自己谁也不爱的人，非要找出一个的话，可能几个孩子中，她比较爱小叔吧。毕竟是最小的孩子，得点额外的恩宠也是应该的，前些年，朱小花身体还不错的时候，她帮小叔带孩子，帮小叔种菜。这几年，朱小花年纪大了，没办法再发挥余热了，小叔毫不留情地把她踢给了爸爸和二叔，连赡养费也不给——而朱小花还不许大家说小叔的坏话，有点好东西还想着留给小叔。我是在朱小花身上发现，原来母爱这个东西如此奇怪。
　　除了小叔，朱小花只爱她自己。她虽然在我家住了十来年，爸妈单独给她一个房间，但除了吃饭会叫她一起外，她很少掺和我们的生活。她如果出门的话，一定要把她的房门落锁；假使锁上了，某样东西仍丢了的话，比如充电器，比如塑料饭勺或一瓶洗发水，那么她不但会大声吵吵，还要到我们的房间搜查，角角落落也不放过，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每一个人。
　　妈妈年轻时受过朱小花很多气。比如她会在中间挑拨爸妈关系，让他们吵架；比如妈妈需要她帮忙照顾一下我和妹妹，朱小花一般都是拒绝。妈妈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愿意和朱小花一起，因为她的床上有老鼠屎。妈妈曾经气极，说等朱小花老了不给她养老。朱小花中气十足回怼：＂你把自己养好就不错了，我老了不靠你！＂曾经的朱小花确实厉害，她不识字，可是她敢出远门，周围大大小小的地方没她不知道的；她拉扯四个孩子长大，付出的艰辛比她的同辈人多出很多。可是当时的朱小花怎么也没料到某一天她在县城走着走着，突然想不起来家的方向；某一天她摔倒，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叫唤时，服侍她一日三餐的是当初受她不少气的妈妈。每个人都会老，这是自然规律，人不服老是不行的，显然以前的朱小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朱小花毕竟是朱小花，虽然老了，依然可以焕发出独属于她的生命力。朱小花有两大爱好：吃瓜、抬杠。她对周围人事八卦的热情丝毫不亚于我们每天守在微博前对明星私生活的围观，村人因此封她一个＂包打听＂的外号。她经常一脸神秘地凑到我们面前，以＂听说了吗，张三他媳妇……＂的句式作为开场白。前年某一天，大早上的，村后突然传来爆竹声，持续时间不长，一听就是那种家里有人去世的。我们都还在纳罕，这大清早上的，是谁啊？朱小花一脸肯定地说，不就是村后那谁谁谁嘛，都病了一个星期了。后来一打听，果然是那个谁谁谁，爸爸说朱小花是＂不出门尽知村前村后事＂。
　　除了八卦，朱小花还爱抬杠，二叔曾送她一个雅号叫＂朱抬杠＂。一次爸爸和二叔闲聊，聊到某人的父亲逝世年份，本就是一个闲来无聊的话题，朱小花立刻参与进来，说爸爸他们记错了，不是200x年，而是200y年。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她甚至要拉着爸爸他们去实地问一下，到底是哪一年。类似事情不要太多，大家都劝朱小花，岁数大了，安安静静地打打牌喝喝茶，不要招惹一些是非。但朱小花活了80岁，她的这些习惯也没能改掉，我想也正是这些吵吵闹闹给朱小花的晚年生活添了一些色彩，让她不至于孤独寂寞吧？
　　作为一个被妈妈带大的孩子，我对朱小花没有多少亲昵的情感，一年中也就逢年过节时问候一下。以前我觉得可能是自己比较冷情，从小和她相处不多；后来我惊觉我的基因里面很可能带了朱小花的某种特质，比如爱自己胜过爱别人。我不爱朱小花，但也不讨厌她，我更愿意把她看作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希望她健康而充满生命力地活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