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个乡村老师的晚年

　　时间尽管已经到了十一月，天气并没有想象中的寒冷，秋阳大片大片地洒下来，我靠着竹椅翻着书，背对着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
　　背后传来一个男人和奶奶的对话声，好熟悉的声音！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尘灰，任我怎么努力都掀不开这块布。
　　奶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索，我转过身，惊喜、意外涌上心头，来人是我的小学老师。他只带过我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而姐姐的三年级到五年级都是他带的，所以教我的时候，对我也算格外照顾。
　　回忆的闸门一下就拉开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年前，我考上大学、姐姐考上研究生的那个暑假，买了水果专程去看望他，其时他已经退休两年了。
　　老师姓张，长得胖胖的，爱抽烟，好酒，还喜欢打麻将。我读的小学附近一百米处就有个麻将馆，他除了上课，其余的课外时间基本都在麻将馆里度过。在退休前，他的一个牌友借高利贷，可能是为了义气吧，他做了担保人，后来牌友携款逃跑了，银行找到张老师，勒令他还钱，中间的是非曲折，如今我也记的不大清楚了。总之，因为这件事，他无法在退休时领到薪水了，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周围人眼里的铁饭碗，就这样被自己给砸了。
　　我们去看他的那一年，他的儿子因为开车出了点状况，事情堆积到一起，人仿佛一下衰老了很多，说话也颠倒起来，估计经济实在是紧张，家里的白炽灯也没舍得开，昏黄的灯光下，桌子上摆了三两个鸡蛋糕，他告诉我们自己已经戒烟了，现在一家食品厂做类似保安的工作。
　　那天心里涩涩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对他的印象其实更多地还是停留在他任教阶段，他的数学课上得很好，可以说在那个乡村小学中还是比较出名的，但是比他教学更出名的是他对学生的体罚，简直令学生闻风丧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晚上放学，我去姐姐的教室门口等她，碰见张老师因为体罚学生而拖堂，亲眼看到他一巴掌打散了女生束起来的头发，至于扎头发的皮筋，已然不知去向，这给当时的我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好在姐姐的成绩一直不错，张老师很喜欢她，对于他得意门生的妹妹自然是照顾有加，但他教我的一年里，我的内心是惧怕他的，虽然那时候他体罚学生的方式已经文雅了很多，从扇巴掌到改用教鞭，可能是他体罚学生时睁大的眼睛和严肃的表情，即使面带微笑，平声静气地跟我说话，也让我很难和他亲近起来。
　　六年级的时候，他早已经不带我课了，但每次看到我都会问一问姐姐的近况，问一问姐姐有没有给他写信，原来在他体罚学生不近人情的狼性背后，也有着这样的温柔。
　　记得有一个中午，因为家里有事，妈妈来学校给我送了五块钱，让我自己买午饭，正巧碰到张老师，他很热情地和妈妈打招呼，说我的午饭交给他。中午放学时，他特地来教室门口寻我，然后将我拉到办公室，把他的午饭分了一半给我，一边盛饭一边给其他老师介绍我，先是把姐姐夸一顿，然后夸了一下我，我甚至不记得那顿饭有没有吃饱，但是那份感动这么多年始终萦绕心间，以及他笑起来和蔼的样子。
　　小学毕业以后，我便没怎么见过他，直到五年前，去他家登门拜访，我是有一种悲哀感的，当年打起学生来毫不含糊，走路带风的老师，怎么如今潦倒成了这个样子？
　　奶奶招呼张老师进屋里坐，并指挥我倒茶，我才回过神来，眼前的老师和之前相比，瘦了一大圈，只是精气神，倒是比先前好多了，笑起来还是当年的模样。妈妈拿出爸爸留在家里的烟，要张老师抽，我下意识来了句:老师已经戒烟了。张老师笑了笑，把烟接过去，点燃了火，我似乎有一种记忆错乱的感觉。
　　在闲聊中得知，当年因为取消退休金的事，张老师不止一次地去找教育局要说法，大概是为了息事宁人吧，教育局安排了他在当地一所私立学校后勤部负责招生工作，想必现在的日子应该也是好过了。
　　张老师解释说路过我们村，看到家里的门开着，就过来看看，顺便要一下姐姐的联系方式。对于姐姐和他的这段师生情，我是颇为感动的，在我看到他惩罚学生的时候，一度认为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所以真的很难想象他也可以很喜欢一个学生。
　　我教他添加姐姐的微信，看他笨拙地操作智能手机，才发现他真的老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讲起应用题来唾沫星子横飞的老师了，不禁有点难过，为一个乡村老师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