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采芹

　　文蔡英
　　汉语实在是美妙的，望形，吐声，析义，如摘青梅酿好酒，如汲名泉煮佳茗。比如芹菜的芹，声调微扬，温和美好，如春天的阳光铺野，如秋天的月光洒辉。古汉语尤为美妙，汉乐府里的《江南》曰，溪涧可采芹，芹叶何菁菁，一幅水乡少女采芹的画面徐徐展开，让人心生向往。
　　春水汤汤，我提竹篮赴山野采芹。野生的水芹娇嫩芬芳，翠绿可爱，在沙岸，在花畔，在水中央，安静地呼吸生长。这让我想到《诗经》里的思乐泮水，言采其芹，那些兰花一般美丽的少女，她们采莲、采荇、采芹，采的更多的是明媚的心情，我依然白裙飘飘长发齐腰，却有了辗转奔波的世故和沧桑。晋人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面对这丛丛簇簇的水芹，除了暗呼奈何，我又能如何？多想将水芹连同阳光，春水，鸟鸣，山花一齐采回家，做成一顿杯觥交错的盛宴，献给亲爱的你和时光。
　　古人很早就食芹菜，以为蔬菜上品，《吕氏春秋》曰：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云梦，指水乡，有湖泊的地方，生长的芹肥美鲜嫩。有人说，芹菜原产地中海，其实是指旱芹。水芹原产中国，专释词义的古籍《尔雅》称其为楚葵。既然冠以楚字，我想当是以楚地为盛。不然，家乡的山溪河畔，田间地头如何来这么多水芹呢？初春，它们生长发芽，暮春青嫩当食，初夏开花结籽。我极爱吃这乡野溪涧中的水芹。春天的野水芹，嫩极，脆极，清香极，是大自然的慷慨施予。
　　当然，家乡也有人种水芹，一二十亩的田，大片大片的生长着水芹，整齐划一，皆一个模样儿像复制的。三月间，种芹人便用镰刀割水稻般一把把割回来，堆成一座小山，然后蹲在河边清洗。那清洗也是草草的，不当回事的，胡乱捋去黄叶，便一捆捆用橡皮筋捆起。采野芹不同于这样的割芹，后者略似于武夫持刀而大砍，似牛饮水而鲁莽无趣，前者则一根根地采撷，轻轻的柔柔的，满怀爱恋和感恩的，似旧时江南女子划兰舟唱小调采莲，似文人雅士松下焚香抚琴，极富诗意，也极具闲情，属于精致的生活片段。
　　自记事起，老屋前面那条小河里就一直生长着野芹，极繁茂极肥嫩，但从前村里人极少采来吃，怕蚂蟥。野水芹里经常藏匿着蚂蟥，细小诡异而不易发觉。旧时乡间传说这蚂蟥有多条命，哪怕是烧成灰吃进肚里，也会在五脏六腑里繁殖，并且一变千百。但时至今日，吃腻了农药灌出来的人工蔬菜，吃怕了化肥催生的大棚菜的人们，更青睐野菜的营养价值和口感，所以野菜身价渐涨，价钱一日日金贵。所有野菜中，水芹最受欢迎，那香嫩是人工水芹不具备的，于是城里人一拔一拔地来淘宝，村里人也就大胆采摘起来。
　　那年，母亲特意带我去采野水芹，浸在大盆的清水里，一根根剥开茎叶，去除杂物和泥巴。那翠绿的茎叶，雪白的根须，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清香，真是春日盛景。岁月流逝，母亲年纪大了，我就自己动手采芹。喜欢于阳光灿烂的春日，沿着溪流的走向前往田野深处，像探宝似的访问野芹。小溪从不让人失望，总能在转弯处或者水潭边，望见水芹朵朵。初生的芹矮而肥嫩，枝叶舒展。采撷回家，分开茎叶，可与腊肉同炒，与香干同烧，皆色碧如玉，味清而香，是春日餐桌上的美肴。而我们家，最喜欢清炒，加上红椒豆豉蒜蓉，最后浇上酱油，香辣爽口妙不可言，连素不吃芜荽等辛味蔬菜的儿子也大呼过瘾。而人工芹，茎叶肥硕却苍白无力，味道也偏于粗糙生涩。
　　暮春的五月，我回到乡下的老屋。河水新涨，两岸一片雪白。原来水芹开花了，顶着一簇簇细小的白花，衬映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很是好看。性子燥的水芹结籽了，青绿的小夹果，紧紧地闭拢着。我知道，不久它们就要消失在田野了，那些小小的籽便会随风起舞，落地生根，待到春天便拱出大地，生长开花。哦，水芹，它以它张扬的姿态，它以它朴素的风格，诠释什么是生命，诠释什么是感恩。
　　采芹采芹，采撷的是佳肴，我想收获的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感悟，还有对天地万物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