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怀念

　　父亲永远的去了，带着他的眷念和遗憾。我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这让我多么别扭和不习惯。听惯了父亲的咳嗽，看惯了父亲清瘦而高大的身影，习惯了拥有父亲的温馨与满足，没有父亲的岁月里，我将形同无根的云片，断线的风筝，迷航的夜船……
　　父亲出身于极为贫苦的家庭，降生于兵荒马乱的1932年，有姊妹六人，在兄弟中排行老二，是兄弟三人中唯一没有上过学堂，目不识丁的，但父亲却最富有慧根，通晓道听途说耳濡目染的各种掌故名物，精通未知何人传授的珠算，唱得一口极富感染力的山歌，待人接物礼节周详，养家谋生的技能样样在行。
　　父亲并不魁梧，却气力过人，直到老年仍然是一位好把式，气力不减当年。我对父亲单手举斛桶，双手举石磙的豪举深信不疑，因为七十年代中期父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我跟随父亲拉板车时就亲历过父亲拖重逾千斤的板车上小岭都能健步如飞。父亲干活是把好手，吃饭也是把好手，有着惊人的食量和酒量，可惜的是孩子多，家境贫寒，父亲恐怕一生都处于饥饱参半之中，一点微薄的嗜好与愿望一辈子都没有痛快淋漓过。我清晰地记得父亲为喝酒的嗜好而遭遇的种种尴尬。那是我十多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父亲经常喝点廉价的烧酒，八毛钱一斤，每次父亲给我一毛六分钱，让我去供销社给他打二两酒。时间长了，我便开始算计父亲这一毛六分钱，因为当时学校里流行象棋，而我又刚刚学会下象棋，特别想买一副属于自己的象棋，但那时一副石膏象棋需要五毛钱，也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积累起五毛钱的数目，于是我便在父亲的酒上做起文章来。父亲的酒瓶是有刻度的，少打一点都会被发现，但我也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在酒里潺水。我天真地认为酒与水都是白色的，父亲是不会发现的，但我不知道父亲是酒中行家，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了酒的味道。喝着掺了水的酒，父亲先是勃然大怒，接着便是极端的哀伤。那一次我恐惧极了，也伤心极了。父亲没有打我，我却感到比挨了打还要难受。这是我平生对父亲犯下的唯一的一次亏心事，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一向豪迈的父亲如此的无奈与悲哀。
　　父亲知道读书极为重要，尽管家境异常艰难，但为了子女的前途对五个儿女的读书都极为重视。哥哥由于时代的局限较早的放弃了读书，在十九岁正值得力的时候，父亲毅然支持他去参军。当时我才十二岁，家里正处在劳动力极其短缺的非常时期，开掘屋基的工程非常浩大，全靠父亲一个人独自支撑，其间的困苦可想而知。当哥哥不负众望终于成为一名军官时，因劳累而极度衰老的父亲，却神奇般的年轻了许多。父亲支持每个子女读书，只要你有能力不论念到什么程度，他都支持，兄弟妹妹们一视同仁，绝不像一般农民那样重男轻女。我们姊妹五个人都是父亲的骄傲。
　　至今我还记得父亲送我上大学的情景。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很高兴，也很为难。虽然当时上大学不需要交学费，每月还有十几块钱生活补贴，但我这样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到大学里去读书需要行囊、路费和开支，这对于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来说仍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父亲卖掉数百斤稻谷，给我换来一些最基本的条件，揣着哥哥寄回来的五十元钱，兴冲冲送我去上学。我们刚刚找到自己的学校和宿舍，为了省下一夜的住宿费和伙食费，父亲立即就要回家。当时我心里极为难受，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非常希望父亲能陪我住一夜，同时也希望难得出门的父亲能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看一看，可是父亲没有理我，把我送到宿舍帮我铺好被子还没有等我直起腰来就头也不回的去码头搭船去了。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陌生的人流之中时，我的眼睛模糊了。父亲身上只有一张船票的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
　　父亲性格很刚，但不失温和，虽然没有文化，但内心世界极为丰富敏感。在我的记忆中，上了初中之后，父亲几乎就没有对我讲过重话。他知道自己不能给我什么具体指导，一切全都由我自己主张。那一年中考中专和高中分开报名，父亲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特别希望我报考中专。上中专可以早一点出来工作，对于我这样家庭是非常需要的，但我却选择了报考高中，又因为2分之差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我很难过也很失望，更怕父亲会责怪我，然而，父亲却鼓励我安慰我。这使我非常感激，也使我倍受鼓舞。以后的进步乃至高考的成功，没有父亲精神上的激励都是不可想象的。毕业时，我没有回家乡工作也是违背父亲心愿的，但他能理解我的选择，为了我的未来，父亲从不干预我的任何选择。父亲给了我们极大的自由，也给了我们受用不尽的精神资源。
　　父亲一辈子的辛劳，除了养育了五个子女之外，所拥有的财富也只有六间土墙瓦房了。因而，老人家特别羡慕别人家的楼房，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楼房。但我们兄弟几个都在外面工作，各自在外地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怎么可能还会在老家盖楼房呢？弟弟虽然在家乡但因为经营的原因也不想在交通闭塞的老家盖楼房定居，所以父亲的心愿就成了空中楼阁，也成了他终生的情结和遗憾，在父亲匆匆离去之后，又成了儿女心中永恒的歉疚与悲伤。
　　父亲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走来，经历过数不清的劫难和煎熬，一辈子的愁苦与劳作，却始终笑对人生，乐观自信。在父亲的词典里没有＂颓废＂，只有＂希望＂。父亲永远也不服输，从没有死的恐怖，尽管早已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但精神依旧饱满，在儿女们面前从不诉苦，从不提要求，从不伤感落泪。就在临去前的一个星期，我回家看望他时，他还念叨着要到安庆去看新建的长江大桥，约我来年春天回来接他。父亲对生的留念超乎寻常，直到弥留之际他还对生充满热切的期望。
　　父亲，您72岁的年龄并不算老，为何走得如此匆忙？您知道远在外地的儿子没能给您送行心里有多么沉痛吗？您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心灵有多么脆弱，精神有多么悲哀吗？真的忘不了您呀，我可敬的父亲！您的音容笑貌深深的刻印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是一闲下来，您那清癯的面容就会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您虽然目不识丁，但却知道怎样做人；您虽然一无所有，但却缔造了不俗的产品，您历经风雨饱经沧桑的人生历程将成为刻印在儿女心中永远追忆的丰碑。
　　2005年2月1日 星期二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