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和四爷是堂兄弟,三爷为兄,排行老三,四爷为弟,排行老四。三爷大四爷两岁。 三爷四爷两家都是农家出身,各家都有几亩薄地,耕耘播种,收获打碾,维持生活倒也过得去。不同的是三爷的父亲是位阴阳先生,平日除了侍弄自己这几亩薄田之外,隔三岔五出门给人观风水,看坟地,择良辰吉日。一把尺子,一个罗盘,几本线装古书,外加鼻上的天然石眼镜,头上一顶颇为昂贵的瓜皮帽子,使他走村串户,北往南来,不但弄到了辣子盐钱,甚至还弄到了酒钱肉钱。小日子过得殷实滋润,在当时也算是小康了吧。 三爷降生后,正值其父生意兴隆,财源旺盛,经常忙得顾了外头,失了里头。偏偏三爷生来好动,小小的便炕上柜上胡爬乱滚,母亲在外要忙地里的农活,家里又忙一家大小的针线活,还要干喂牛喂猪做饭等零碎活,常常提着裤子找不到腰,丢三落四,顾此失彼。 终于,一日疏忽,三爷掉到了柜夹行,溜了胯。当时,大人不在意,待后来,使三爷落下了残疾,成了跛子。 相比之下,四爷就比较幸运了。生下来,祖父母都健在,吃喝拉撒经管得非常到位,使四爷出落得不是一般的帅气乖巧,加之四爷,天庭饱满,耳阔眼大,更是招人喜爱。有苖不愁长,一转眼,三爷、四爷都十几岁大了,到了该学点手艺的节点了。 三爷的父亲本想子承父业,让儿子跟他走穴卜八卦,学阴阳,可三爷从小有多动症,掏鸟窝弄鸟蛋,爬大树,溜沟渠是特长,要说看书,掐算真比登天还难。打不行,骂不听,关不住,又锁不了,无奈之下,其父便让他出门跟师傅学锻磨子的石匠手艺了。 那时候,人们吃的面粉,喝的玉米糁子,全部是老式石磨磨出来的。老式石磨是当时磨面的机器,这种机器,用久了会老,需要锻造,而锻匠,就是专门锻打老式机器的工匠,虽说不上是如今吃香的大国工匠,却算得上是数控机床工,那手艺在当时,也算上乘手艺,相当了得。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还不知道石磨磨面的原理吧,那是硕大的两扇圆石,石上有错口的牙齿,下扇不动,上扇转动,通过牙口的磨合,使粮食粉碎,再经过专用的箩筛过,取出面粉。 再说说四爷,咱关中有一习俗,在儿女满一岁的这一天,把儿女放在炕上,周围摆上好吃的食物,好玩的玩具,还有象征着读书人的书笔,农民用的农具等,让儿女自己挑选,借此预卜儿女的今后。四爷不抓好吃的食品,也不抓好玩的拨浪鼓,第一把抓的是书。于是大家都说,四爷将来肯定是一介书生,想方设法要让四爷读书。可是九嵕山之下,昭陵之旁,这有龙脉的地方,埋有太宗肃宗两位皇帝,却很少有学校,区区一个小山村,要上学,谈何容易。可思路总还是被四爷的父亲开拓了出来,他想到了三爷的父亲,他的堂兄,于是他让四爷拜倒在他的伯父门下,学走阴阳,卜八卦,习字学书。这看似无奈之举,实是事半功倍,四爷没走远路,没花啥钱,就近学习,条件可谓优越。加上四爷脑瓜聪明,勤奋好学,再加上伯父言传身教,常带现场传授技能,直观教学,加上家教式诱循善导,四爷很快便掌握了阴阳八卦,穴口风水,能单打独斗了。不久,四爷便出师了或者说出道了。 三爷这当儿也学得得心应手。三爷虽说多动,但人聪明,很快便明白了石磨子的磨面原理,并且会创造性的发挥,怎么使磨牙锋利,怎样锻磨豆腐的磨子,都弄得炉火纯青,甚至登峰造极了。亦是很快,他独立门户,出门锻造了。 阴阳的儿子成了锻匠,农民的儿子没上学成了阴阳先生,这不是什么轮回,是生活的创新,生命的创造。怪不得现在家教屡禁不止,原来是根深蒂固,枝茂叶繁,经久不衰啊! 在中国解放的前几年,三爷和四爷都是我们村的能人和名人,甚至有时候一说到我们村,人家就会说噢是四阴阳和三锻匠的村。最神奇的是三爷给谁家锻磨子,谁家若是招待不周,三爷会把你的磨子锻得比没锻前磨面还慢,这一招确实够损的,恨得个别人背后牙痒痒的,可面前还得巴结三爷。骑驴捉尾巴,各有各拿法,四爷也能掐算出你家跑了的媳妇在何方,距离多远,甚至几月几日天会下雨。 我永远忘不了的是三爷的两副老式硬腿眼镜和四爷的棕色拐杖和礼帽。三爷的眼镜一副带色,一副没有色,盒子都是老式的,中间带绳子的两截硬盒,上下两截外边都是掐丝带彩的,最清晰的是那老式眼镜腿,未端一个比铜钱小一点的夹子,总是把鬓角下面的肌肉压得泛红,并伴有明显的压痕。三爷的光头经常锃亮,加上眼镜腿铜光的锃亮,二亮一起凸显,越发显得镜主人的华贵与非凡。虽说跛这明病怎么也改变不了,但三爷俨然如当时的大腕,有人给他说了几个女人他都看不上,从而导致终生未娶,当然这是后话。四爷的势也扎得很起,那把雕着龙头的棕色拐杖一拄,一顶上黑下白檐灰的礼帽一戴,那神气,也够绅士的。 三爷红得发紫的时候,是刚解放的五十年代后期,那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中国人口骤增,石磨数量也骤增,这时节,找三爷锻磨子,得提前一月排队,对上回招待不周的用户,三爷还会故意推三拉四。 这当儿,我正在上高小,性格多少有点叛逆,看不惯三爷这种胡乱扎势的样子,因而有一天,他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装模做样学他跛足走路的样子,逗得大伙哈哈大笑。这下,不亚于太岁头上动土,捅了这马蜂窝,三爷张飞的胡子,大翘了,怒不可遏。但他跛,撵不上我。后来他咽不下这口恶气,却撵到了学校,告了我的白状。启蒙的王老师非常严厉,非让我向三爷道谦不可。无奈,我只得含泪向三爷赔情道歉了一次。可心里总是不服气,甚至在三爷给我家锻磨子之时,不愿意给他端饭。 流年似水,日月轮回,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跃进,时代的滚滚车轮,不断前进,碾压着许多东西,淘汰着许多物品,甚至包括一些手艺。先是四爷的日子不好过了。村上有了公墓,殁了人,象排队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埋葬,不讲什么鬼三丁穴位了,其次是挖树盖房娶媳妇嫁女也无人讲究什么良辰吉时,黄道吉日了,自然四爷也就失业了。确实是光屁股坐砚台,倒了(墨)霉运了。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四爷不敢出门了,更谈不成什么阴阳八卦,卜吉问凶了,只差把他打到牛鬼蛇神的队伍中去。 当时,四爷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谝闲传,他门口的大皂荚树下,却成了我们这帮小学生的幸福乐园,四爷也成了我们课外的老师。 四爷能说出许多有趣的谜语。譬如老式步犁是:弯弯树,弯弯柴,弯弯树上挂银牌,你要猜着这个谜,我把地皮翻过来。譬如老式石磨是:千里迢迢在眼前,石头重重不是山,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纷纷不觉寒。譬如雨后的彩虹他会说是:红公鸡,绿背弦,让你猜着得半年。譬如说老式铜钱是:筛子圆,斗四方,要猜着,得半晌。譬如说蝇子是:头戴红帽子,身穿绿袍子,走路吹笛子,卧下摸胡子。再譬如慎字是:两点一直,一直两点。父字是:一字四笔,无平无立,皇上见了磕头,宰相见了作揖。再譬如说晶字是:一字九平六立,天下人人不知,有人去问孔子,孔字想了三日…… 自然,四爷的拐杖不见拄了,礼帽也不见戴了,凤凰落架不如鸡,虎到平川遭犬欺。可好在三爷念兄弟情分,隔三岔五地给四爷两包香烟,三五块零花钱。 时代的前进总是新陈代谢,慢慢,三爷的日子也难过了。通电的村队越来越多,电磨子高速的运行是石磨这个比较原始的机器永远也赶不上的。三爷的活路越来越少了,很快养活不了自己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和礼泉县相邻的淳化县,发展比较迟缓,通电的村队较少,三爷一年春冬两季,去淳化锻磨,维持生计。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区区一条泾河相隔,解放前,淳化是红区,礼泉是白区,解放后,礼泉又发展快,淳化却慢了些。 先分田,后分队,一步一步向后退,一直退到旧社会。尽管联产承包责任到人是历史的大步向前,但当时却被认为是后退。八十年代初,三爷彻底失业了。只有偶尔谁家安门时,门墩石不合格偶尔叫他拾掇一下。三爷老了,两副老式石头眼镜也很少戴了,岁月给他的额上脸上刻上了许多皱纹,一生未娶更给他的心上弄上了懊恼的阴影。他脸上失去光泽,昔日大腕的精气神荡然无存,常常显得可怜巴巴的。 说起来有趣,在三爷去淳化谋生活的当儿,四爷失了家,煎汤热饭多半辈子的人瞬间冰锅冷灶日子不好过,四爷去了赵镇,开了间小茶馆,卖茶水醪糟煮馍,有时还炸点麻花。虽说落寞,但不冷清。 落叶归根,三爷和四爷老了时,都回村了,不同的是四爷又弄得一度夕阳红,又有人请他看风水观坟地走穴了,来接他的不是小车,便是柴油三轮,至少是两轮摩托。四爷这阵儿也风光了好几阵,直到临终。好在四爷念旧情,经常关照堂兄三爷,钱物都给,也得到村民的赞赏。 如今,三爷四爷早已作古,长眠地下,我不知在那个世界上,三爷和四爷学的是什么手艺,干的什么营生,关系还象过去那么好吗,但我却常常感悟两个爷的人生。世道的变迁,技艺的更新转换,都折射着影响着人生,谁能说那种手艺好,那种手艺差呢!还是在上学的时候,老师就教主动轮,从动轮的物理现象,正象石磨子,下扇是不动的,上扇是动,就是这主动和从动的过程,就是这不动我动的过程,演绎着人生,驱动着历史,淘汰着陈腐,也诉说着生命。人生不易,生存不易,社会前进不易!四爷能掐会算,但他能算今后和来生嘛! 作者简介:袁炳纲,男,一九五五年生,昭陵镇坡北村人。一九七二年建陵高中毕业,同年参加教育工作,一直执教于建陵镇坡北小学。一九九六年调到建陵教育组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热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