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廷涛 蒙渡,这个含有古意的渡口,当年是崇州船运外出的必经之处。 发源于苟万诸山的文井江河一路滔滔流淌,匆匆赶拢这儿,顿时便放慢脚步,像人一下陷入沉思,变得静谧而安宁。 秋季的一天早晨,有只靠在西江桥码头的木船,在一阵吆喝声中离岸,缓缓移到河心,开始它一天的航程。木船此行的目的地是地处下游的乐山。当年,人们习惯称它做嘉定。 河风习习,舅舅赤足站在船板,感觉说不出的惬意。他是这条船的船老大,负责把船上的货给人运拢嘉定,到时,他会得到一笔钱。他站在船板,用三根指头把裹好的叶子烟栽进烟杆上的黄铜烟斗,一边拿眼睛去看河岸的那些人家。 稻子已快成熟,玉米地成林成片,人家户的竹篱上挂满丝瓜花,金黄耀眼。竹林掩映的人家,茅屋上正升起炊烟。估计是这些人家户已开始做下午饭了。长长的竹竿横搁在屋檐和院墙,上面凉满了大人小人的衣裳。鸡鸭在竹林下啄食,猫狗则卧着不动,仿佛是画中静物。时时,能觑见有年轻女人到河边洗衣淘菜。舅舅眯起眼睛,头也不掉地直盯着女人弯身裸露的脊背。 "龟儿子!"他心头叹了一声,将含在嘴里的烟杆抽出,往河里大口地吐了口痰。 常年在江湖上跑,除了喜欢烟酒和赌,还有就是女人。烟酒满足口福,赌是为一个输赢。而女人能人销魂,那种不可复制的肌肤相触,让人有种升天成仙的快活。 除了屋里的老婆,舅舅在嘉定还有个相好。人年轻,长相俏美,皓齿明眸,特别是那双足,白净光生,趾如蚕虫。每回一起,他喜欢拿手去捏弄,她缩着身子嗤嗤地笑,说弄得人痒酥酥的好难受。她为他备好酒,还特地弄有他喜欢的猪耳和花生米。酒喝得二晕二晕,天就差不多黑了,她从厨房给他端盆热水,给他洗足,侍候他上床。 她原本风尘女子。有天,舅舅下了嘉定码头想去寻欢,恰巧遇上她,感觉她和别的女人不同,摆谈中她讲出自己的身世。她本大户人家,家父嗜赌成性,在一夜间将家产输个精光,母亲因此上吊。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开始还靠做些针线和给人洗衣挣钱,后来物价飞涨,挣那点钱连房租都给不起。迫于生计,她开始暗中卖身接客。舅舅听她讲了这些,说要她以后不干这个了,他来供她。 每回去嘉定,除了给些钱,他有时还带几尺布,或提几块"瑞兰斋"点心什么的送去。这回,他给她带有只碧玉簪子,想她别在头上,肯定是十分地好看。 在船板上站了半天,看船过了三江口,舅舅想进舱里去喝茶。一抬脚,感觉腿杆上隐隐有些痛。 昨天,把东西搬上船,一一验了货,又在清单上签字划押,就一个人去了唐安寺。庙在金带街西端头就离他住家不远,从码头上来,只有半根烟的路程。每回外出,他都要上庙里烧几柱香,磕几个头,以求个平安。上唐安寺有个规矩:从哪道门进去,须从哪道门出来,哪条腿迈进,也要哪条腿迈出。他是从左边那道门进去的,出来时不知咋的,竟从右边那道门出来。走得又急,迈腿时没留意,腿杆一下碰在门槛上,痛得他当时就哎哟叫了出声。提起裤子一看,膝盖下鲢鱼杆上砍有条口,还出了血,弯腰拿手抚着,妈X日霉了!他心头恼火,连自己的屋门都没进,就一还上了船。 这该不是什么不祥之兆吧?想起来就有些不痛快。 坐在舱里,舅舅端起茶慢慢喝着,觉得这茶不错,口齿生香,很润。正仔细看那茶色,突然,他身子猛烈一晃动,茶碗里的茶水泼了出来,打湿他一身。咋个了?他刚把脑袋伸出舱外去看,有个伙计就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说我们的船让人拦住了! 舅舅噔噔噔跑上船头一看,顿时便呆住了。 一条胳膊粗的篾绳横在河面,像把锁,将船锁在河上,不能动弹。 赶紧!他大声呼喊,让伙计快些去拿斧头来,他要去砍断那根绳子。 这时,岸上有人发话:不准乱动!不然,老子们就开枪了! 岸边站有一二十个人,端着枪拿着刀。喊话的是个麻子,看样是个头。他要舅舅他们把船靠到岸边去。船上装的清油、麻还有棕丝,全是黄家要他运往嘉定的货。黄家在县里有钱有势,主人还是县上的参议员。如果这些货没了,他咋说得清赔得起? 舅舅双手作揖,几乎给麻子下跪,哀求他们:兄弟,我这是帮人运货的,请放我一马吧! 麻子叫他少废话。挥了挥手,那伙人拿了绳子扁担,一窝蜂上了船,将船上的东西搬上了岸。麻子说,今天就这样了,我们也不弄你们的人,就各走各的吧。 那伙人搬了东西远去,几个伙计围在舅舅身边,问他现在该咋个办? 唐安寺的事硬是应验了!舅舅仰天一叹,拿起斧头,乒乒乓乓将船底劈开个洞。他让伙计们回去告诉黄家,就说船碰上岩包,在蒙渡搁浅沉水。至于他自己,只有远走高飞,到别处谋生去了。 几个伙计听了,心里酸酸的,有的还忍不住掉了泪。 舅舅在濛渡和伙计们分了手,一口气赶到了嘉定。 他去敲开了那个相好的门。 见他衣衫不似往回整洁,人也显得憔悴,她暗暗吃惊,问他出了啥事?他一屁股坐下,说饿得很,要她去弄点吃的来。她很快弄好菜就端上桌子,又把酒给他斟进酒杯,看他吃,自己在一边候着。看着眼前这些情景,舅舅想这温情日后不可再享,不由双眼发湿,一五一十将蒙渡的事讲给她。末了,从怀头摸出那只簪子递给她,说这是专门托人从雅安买的。接着又在桌子上放了些银元,让她拿去看以后做个什么生意过日子。他说,他肯定是不能再来看她了。 她满脸是泪,上去一把抱住舅舅,哽咽着说,不,你一定要来! 是夜,他俩相依相偎,难舍难分。窗外,月光如水,虫声唧唧。 几十年过去,舅舅从那天出走后便音信渺无。有人说他去做了土匪,有人讲他上山去当了和尚,还有说他后来是参加了共产党...... 同样几十年过去,文井江河上早已没有了航运。为这一段蒙渡往事,我专门乘车去了趟乐山。那里,已没有人能告诉我舅舅他当年下船的码头在哪个地方。倒是他的那个相好,说是她的后人还有些出息,今天蒙渡上的那座大桥就是由她的后人出钱捐修的。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