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荣街有个常太医

　　文/一苇渡江
　　向荣街中段，有条巷子，叫段家巷子。巷子有几进院落，住有十几户人家。
　　巷子头家，是座小院子。院子呈＂冂＂字型，很精巧，是双扇门。门内有棵碗口粗无花果树，树上挂着青涩果子，茂密树荫遮掩着整个院坝。院子的主人姓常，叫德轩，是个医生。街坊邻居一般不叫他医生，称他太医。在小城，有资格称太医的医生，都有几刷子。大家这样称呼常德轩，一他医术高明，二他有些名气，三他和蔼善良。
　　常太医个头不太高，属中等身材，国字脸，微胖，头发后拖，乌黑发亮，脸上挂着笑意，对谁说话都是轻言细语。平时，他上班着一身灰色西装，下班后穿一袭二红唐装。常太医不是本地人，他是外地人，祖籍大概在河南，也许河北。因为，他说话的口音似有两地的味道。常太医在城关医院上班，主攻中西医外科，兼治各种疑难杂症。
　　早年，常太医在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学成之后，满怀一腔热血，回来报效国家，救民于水火。抗战打小日本时候，他在胡宗南队伍中任中校医官，打过许多恶仗，立过许多战功。后来，胡宗南率部在中原战场上，与刘邓大军较量，不料一触即溃，兵败川西。一时间，数万将士被解放军撵得鸡飞狗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陷入绝境，最后只好作鸟兽散。常太医带着年青夫人，先逃到西康省，后又逃到小城。常太医所到之处，都成立了人民政府，都是人民的天下，他无路可走，只好向政府投降。全国解放后，国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常太医持有一技之长，政府要用他，把他安排在城关医院。常太医感触很大，表示不回老家，心甘情愿留在小城。
　　常太医留在小城，住在段家巷子，安居乐业，生儿育女，过着平稳的日子。常太医除了精通西医外科，还特别喜爱中医。他对中华医学宝典《黄帝内经》，医圣张仲景的《伤寒论》、《金匮论》，唐慎微的《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等，很有研究，很有心得，在小城医界算是个高人。小城绝大多数人，包括我们的上辈及我们，几乎都找常太医看过病、做过手术。常太医用的升丹、降丹，还有末药之类的，都是他亲手炮制的，效果特别不错，一医一个准。常太医在旧军队上干过，政府虽然用了他，但按政策规定，还是给他戴上国民党军官的帽子，属于管制对象。不管怎么说，不影响他的名气，因为小城老百姓非常喜欢他。后来，常太医落实政策，摘掉帽子，在医院当副院长，补发上万工资。但是，补发给他的工资，他一分不留，全部捐献慈善机构。常太医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是医生。两个女儿在县医院上班，儿子在安阜卫生院上班。
　　常太医退休后，医院反聘他，他又干了一段时间。他把许多宝贵的临床经验，悉数传授给年轻人，才离开岗位。常太医休息后，小城好些人上门找他看病，他觉得精力不错，于是，便在自家院子开了家医馆。
　　常太医开的医馆，不像其他人开的医馆，整得气派、很豪华，又是请医生，又招聘护士。他的医馆，就他一人，极其简单。客厅墙上，挂几张人体正面、背面、侧面的筋络图，一幅小城书法名家陈少白先生手书＂华佗再世＂的斗方，一幅启功先生的立轴墨宝，一幅八大山人的《鹰图》，还有一幅齐白石先生的《虾戏图》。据他说，这几幅作品是他当年收藏的，都是大师真迹，绝非赝品。一架几十个装中药小抽屉的组合柜，在客厅左边靠墙而立；一张诊断桌，在客厅右边，桌上摆有听诊器、血压计、药碾子等；一张案几，在客厅正中靠墙。案几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罐子瓶子，材质有：青花瓷的、檀香木的、珐琅彩的、玻璃的。里面装有名贵药材，比如：麝香、熊掌、鹿茸、野山参、虎骨、碎花蛇、炮制蜈蚣蝎子、灵芝、升丹、降丹、提浓丹、生肌丹、冰片、消炎末药等。
　　院子墙根边，摆了一大溜盆栽花草，盆景造型。到季节，花草吐蕊绽放，香气扑鼻，令人陶醉。墙角栽有几株牵牛花，藤蔓枝叶顺墙面伸展，爬满一垛墙壁，一种花有多种颜色，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酱色的等，非常养眼，叫人心旷神怡。钢色的蜻蜓、紫金色的豆娘，成群结队，从远处，翩翩飞进院子，歇在无花果树叶上、牵牛花的藤蔓上。
　　院子就住常太医老俩口子，儿女们都住在向荣街尽头的东城怡苑小区，离他们不远。常太医的夫人端庄娴惠，整洁大方，从轮廓上可以看出，她年青时美丽迷人的倩影。每日早起，夫人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然后，她就上菜市场买菜，找街坊邻居聊天。
　　平时，常太医端把睡椅，摆在无花果树下，旁边搁张小矮桌，上面搁青花盖碗茶碗，泡上一碗香味浓郁的飘雪。他躺在睡椅上，一边品茶，一边捧着《宋史》或者《明史》，精心研读，精彩段落，他还情不自禁读出声来。如果有病人来找他看病，他便搁下书，翻身站起来，招呼病人坐，开始忙碌起来。
　　常太医给病人看病，望、闻、问、切，把脉，一步不少，而且很把细。然后，他闭目思考良久，才捉笔开处方。常太医开的处方，与其他医生开的处方不一样。其他医生开的处方，起码十多二十几味中药，而且剂量大，大有沉疴下猛药的味道。常太医开的处方，只用几味中药，顶多不超出十味，一般都要收到奇特效果。常太医认为，人体五脏六腑出问题，按《黄帝内经》说法，乃阴阳失衡所至，中药味数不在多，关键在配伍、药量加减，还要与病人症状对上路子，调节阴阳平衡，自然药到病除。如果对不上路子，就是仙丹妙药也不管用。常太医给病人开的处方，轻者服一副药，病症即可消除；重者服三副药，顶多服六副药，就可以彻底根治。
　　常太医医治肚痈、肩背恶疮、缠腰疱疹、肛周脓肿、内痔外痔、牛皮癣等顽疾，更是一绝，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小城没有人敢与他能比。病人找常太医医治顽疾，他一边与病人聊斋说笑，一边在案几上的瓶罐里，这个挑一撮，那个舀半勺，放在药碾子里面，反复碾压，然后用独门药水调成糊状，抹在病人的患处。病人立马感觉清爽多了。他反复嘱咐病人，不要洗澡，患处不要粘水，不要吃大曲酒，不要吃啤酒，不要吃辛辣食物，顶多半个月，就会彻底好了。
　　常太医名气很大，找他看病的病人，有本地的，有外地的，还有外省慕名上门的，病人大多数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人家。常太医给病人看病，收费很低。
　　有一回，大概小晌午，常太医听见门外有嘤嘤涰泣声。他打开门一看，门口站一对父女，老头满脸痛苦状，女儿泣成泪人儿。原来，他们是乡下人，老头得缠腰泡疹，专门找常太医，但是没钱医治。常太医得知原由后，把父女二人请进院子，并笑咪咪说，老哥啊！，没钱？没有关系，本太医分文不取，免费给你医治，放宽心吧。然后，常太医把细看了老头患处，精心调配抹药，并开了处方，捡了六副中药。并嘱：中药排毒驱邪，每副药熬九道，分三天服用，六副药吃二十来天；抹药涂在患处，一天涂上七、八道，一个月后，包好。咕咚一下！父女二人闻言跪地，流泪谢恩。常太医忙将二人扶起来，笑笑说，使不得，折煞本太医了，小事一桩，不值挂齿，不值言谢，起来吧！一个月后，老头的缠腰泡疹果然好了。老头提一只大红鸡公、一些时令蔬菜，酬谢常太医。常太医见状说，老哥啊！我从不收礼，你日子过得不容易，鸡公提回去吧，换些油盐钱吧！老头听了常太医的话，有些木然。常太医又说，老哥！这样吧，时令蔬菜，我收下，这该行了吧。老头无语，朝常太医深深地鞠了一躬，含着眼泪走了。
　　又有一回，老朋友带个肚痈患者找常太医，并说，常太医呀！患者不好意思见他，害怕吃闭门羹。常太医还有几分纳闷，他哪有那么大能量？居然有人怕见他。结果，患者出现在他面前，常太医确实不舒服，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热情招呼他坐。原来，患者是城关医院的后勤工人，姓裘，叫裘老四。当年，常太医戴帽子的时候，裘老四对他做过一些过头的事儿。后来，裘老四离开医院，下海做生意，发了大财。朋友告诉他，裘老四那个家伙不珍惜，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把钱财散尽，最后落个孤家寡人的境地，又遭恶疾缠身，甚是可怜。常太医想：世间上，好人是人，恶人也是人，好歹是条生命，医者，悬壶济世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常太医不计前嫌，爽快答应给裘老四医治。
　　半年时间，常太医耗费很大精力，把能用十年的提浓丹、生肌丹几乎用完，还搭进两根野山参、小半瓶麝香，才把裘老四的肚痈医治好。夫人嗔怪说，你呀！你呀！太仁慈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是他得到的报应，救他何用？这样下去，家底都要赔光啊。常太医笑说，夫人啊！善与恶在一念之间，他恶，是他，并非我就不善，世间上恶人毕竟是少数，由他去吧。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今天有安稳生活，来之不易，人要懂得感恩，儿女们都有工作，我又有退休工资，不愁吃不愁穿，不回报社会，行吗？夫人抿嘴一笑说，你呀，天底下的大善人、大好人，要活千年！常太医双手抱拳，躬身给夫人行礼说，啊呀！承蒙夫人抬爱，德轩这厢有礼了！
　　每天，常太医在医馆只坐诊半天。吃过午饭，小憩一下，他便拎个玻璃茶杯子，到丁毛铁的竹林茶园去，找刘豆豉、何耳夯几个老哥们儿喝茶下棋。
　　常太医从段家巷子出来，一路上，街坊邻居都热情给他打招呼，常太医好！常老师好！
　　常太医满脸笑意，挥挥手，一一回答，好好好！大家好！
　　常德轩，常太医，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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