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作家赵普东文学评论

　　丰赡的语言 新鲜的人物 ——读许海涛长篇小说《残缺的成全》
　　许海涛，1969年生，陕西咸阳周陵人。
　　这里，是一个由历史文物传导给人生的新异世界。从周秦汉唐至今，还遗落在秦地民间的珍贵文物，被古城咸阳一位文化人金晍，数十年抢救性地收藏着。由此演绎出一幕幕或揪心、或喜悦、或哀婉的动人故事，都被每一件残缺的文物紧紧牵系着。其实，残是一件文物坎坷的印记。每一个残斑都有一段传奇。用主人公金晍的话说：在这些上了年纪的老文物面前，我们只是过客，前辈和后辈也只是过客。幸运的是，我们和这些老文物还相处过。知道它浑厚的包浆，抚摸过它让人痛苦的残裂，惊叹过它不可思议的精美……
　　在这部小说的艺术世界里，作家呈现给读者的语言形态，具有纷繁多变的艺术创造才情。在《经幢》这一章，电视台给收藏家金晍书法摄像时，作家成韫乾见他迟迟不肯落笔，忙鼓励说：‘’老金，放开，浪写，拍电视么，碎碎个事，不要太箍扎。‘’这里的‘’放开，浪写，碎碎个事，不要太箍扎‘’，只十三个字，便将大秦人语言的风骨和精粹，都写到了极致。全书中，像这样精美的大秦语言，真可谓俯拾即是的让人心悦。
　　青年画家湖舟的姨妈，怀疑丈夫有外遇时，‘’她一屁股坐下，推开双手，甩动手腕，白胖的手剧烈地抖颤着，厚厚的肩膀剧烈地抖颤着，凌乱的头发剧烈地抖颤着，歪斜的眼镜架剧烈地抖颤着……‘’瞬间，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神态，便被我们惯用的现代文字入木三分地写活了。
　　对于凌丽云的山水画《云横秦岭》，作家却用另一幅笔墨，为我们点示着自己感觉里的这幅画面：‘’点线在虚空中如九天落雪，漫空飞舞，抽像的点，抽像的线，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看似随意点厾，任意勾勒，却又互相避让，绝不相犯，如行军布阵，乱中有序。所有点划均如醉汉狂舞，东倒西歪，仰七叉八，但又相揖相敬，彬彬有礼，各司其职。它们是形的解构，象的粉碎。但它们又是境的重起，缘的重聚，一切都无定型，却似乎有其本型。‘’细品上述文字，我们还不甚明了这幅画的样貌，但惟有继续阅读时，作家极精短的文字，便为我们还原了这幅画最核心的内容：‘’苍苍茫茫间，一个小小的点，赫红的。近看，是人的背影，骑在马上，微后仰，像在惊叹秦岭的高耸雄伟，也像为大雪封山，有家难归，有抱负未了而仰天长叹……‘’至此，不用猜度，画中的主人，正是被朝廷贬往潮州的韩愈先生。一幅《云横秦岭》，作家运用了两种不同的笔法，前者是谙熟丹青人，用画派的抽象语言表达。后者却是回归到文学语言的本位描写，让读者成为此画的知音。
　　当‘’品残斋‘’的主人金晍，一行数人，去秦岭深山拜望大画家章槁木先生时，这位曾师从过石鲁和李苦禅的传人画作内容，却是：‘’无羁绊，有奇思，淡墨与重彩互渗互映，滋润淋漓，具有魔幻离奇的况味；枝叶和花卉在构图上极度夸张，在消隐中伸张，在张扬里聚敛，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种富于艺术理性的评判语言，不懂绘画之道的人，谁又能写得出？毫不夸饰地说，这是作家艺术理性的成熟与文字功力融合成的另一种笔致。
　　大家知道，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最先展示给读者的，应当是最为耐读的语言。而《残缺的成全》这部小说，写日常时，也很倚重文字表现真实生活气氛的活力。一旦笔触到自己艺术世界里很多重要物事，都会置换笔墨地创造出令人惊喜的新鲜和生动。这种极具语言艺术个性的根基，都源源不断地被作家丰厚的学养和人生识见，滋养着，强大着。由此构成的古雅艺术风格，给予读者心灵的巨大感染，也是许海涛小说创作的一次丰收。
　　（左为赵普东）
　　小说中的主人公金晍，他不仅是民间的，更是我们当代社会的一个新鲜人物。他精神上追求的高度，始终具有很光彩的民族性。他认为文物，乃天下之公器，当归之于天下。他曾说：人活的是皮囊，又不是皮囊。皮囊喂饱了，灵魂却饿了。从古到今，儒释道，诸子百家，这个思想，那个经咒，都是用来喂养灵魂的。
　　谁会相信，说出这番话的人，竞是数十年都把文物当成自己心尖尖的金晍。他最早是市文工团的一位报幕员。但却在全国破四旧的年月，从收废品人那里，用两元钱，买下了《关中书院》创史人——冯从吾的十二卷文集和《开成石经》。此后，又从一家炼铜厂的废料里，淘到一尊西周的青铜鼎。这件文物虽然缺了一只腿，但在他眼里，残是表象，美是真相。它比人强呀！虽然残了，但还活着，与一代又一代的人对话，接受一代又一代人的瞻仰……从此，金晍把自己一生最好的时光和追求，都呈献给了文物收藏。在他独具慧眼的追寻中，大秦帝国的秦诏版，汉代的蜗牛，唐狮，四神瓦当，愙鼎，飞天，达摩造像，唐伯虎的《秋山晚霁图》，三希堂画宝，制臂搁，斯托拉蒂小提琴，石鲁的《终南山之兰》……等四十多件宝贵文物，都裹着历史的疲惫和无言的伤痛，与收藏人金晍结成了最好的至亲。这些长期流浪在人间的历史物器，恰与金晍人生能投缘相遇，它们却真似悲吟罢了挽歌，今又欢悦重生的幸运！
　　金晍不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文物收藏人。他对诗书画的深厚造诣，既起端于个人对生命高远境界的不懈追求，也仰仗着我们历史上杰出人物的创造精神，对他不断地引领。如：齐白石，张大千，于右任，关中鸿儒牛兆濂，石鲁……
　　但毕竟，他也是生活在我们当代世俗中的一个人物。他人生早期的命运，也有很多阴差阳错的不幸。与他同一天出生的双胞胎哥哥，却是一个滞呆儿。他最早迎娶的新娘凤凰，却是一位石女。后来，与他真正结为夫妻的女人桑军英，却因婚后多年护理金晍的傻哥哥，反而给这个女人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可怕阴影。实际上，他们兄弟俩的模样太像了。由此衍生出的夫妻情感隐性对抗便开始了。金晍每次与妻子桑军英亲热时，她总是把丈夫误当那位傻哥哥看待……这种夫妻间的一方厌恶，冷漠；一方灰心，茫然。最终以协议离婚分手。金晍负出的高昂代价，不仅是自己净身出户，並且把自己大半生视同生命一样收藏的文物，都留给了这位女人。
　　凌丽云是金晍妹妹的同学。他与她很早就相识，也相恋过。但对方的家人总怕金晍的傻哥哥，会给自己女儿带来无尽的拖累……但数十年后，这两位有情人最终幸福相聚时，人到中年追梦的图腾，从这两个人心中，又一次开始。凌丽云躬拜大画家章槁木于秦岭山中。她数年立志有成的努力，终于将《云横秦岭》的巨幅国画描绘成功。在章槁木先生的赞赏中，大家也看到，给这幅画题诗的，确正是金晍非凡的手笔。
　　惜憾，这位凌丽云后来却不慎跌落于秦岭高崖下。她悄然地走了。金晍情伤于大悲时，便将自己少许的贵重文物，托人交给成都和北京的两位收藏家。自己却离家出走了。虽然，金晍这个人物的命运，最后给读者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但以他的性格和精神追求，他短时的离群索居，只是为了疗养情伤。虽然有人曾说，他身上有旧文人的调儿。可是，他对自己趸得居奇的文物，从未以此谋取过财富。他一生信守文物，乃是天下之公器，当归之于天下。这确是金晍这个人物最好的灵魂和最高的人生境界。
　　尽管我们知道，我们无数辈祖先曾创造的宝贵文物，至今，还有很多散落在未被社会认领的荒野。只待金晍一个人的收藏和保护，力量还是很弱小的。但是今天，由他这种精神，塑造成的一位文学艺术人物，确勇敢地超越了世俗的羁绊，自觉地担当着呼唤我们民族创造精神应当回归的重任。相信，大家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一定会继承和创造出人类更为耀眼的文明成果。
　　2021年4月7日于台州椒江区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