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秋天，奶奶还基本上完全清醒。我母亲生病了，住院，我去照顾。我和爸爸轮流照顾着我母亲和奶奶。因为奶奶年纪大了，家里也是离不得人的。我给奶奶煮好了红薯，她没牙，又便秘，所以经常吃软烂的红薯。奶奶一边吃着，一边给我细细讲了她的故事，还有李家的家史。我奶奶那个时候居然还是那样的清醒，她一生经历的事情，竟然记忆得如此清晰，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她最后的清醒时期了。她一反常态地跟我聊得那么详细，聊得那么多，也许是她有意为之，好让我们后人知道并记住她一生的经历以及李家的家史。我觉得，她在她最后的清醒时期，跟我聊了那么多，真的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很珍贵的传承。 奶奶一边吃着红薯，一边跟我细细道来：＂我娘家是擀鞭炮的，家境还算是可以的。家里兄弟姊妹又多，我是大的，又是姑娘，所以家里不让我读书，我在家帮着父母干活，有时背着弟弟妹妹，在学校的窗子边上听他们读书，心里好想跟他们一样哦。我们家的兄弟们还是读了书的，就是姑娘不读书，父母觉得姑娘是人家的人哪。再说，我又是老大，又是姑娘，如果我读书，后面的妹妹可不都要读啊！＂ 奶奶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她长着高高的饱满的额头，一看就非常聪明。也确实，她记性非常好，我们小时候，亲戚中，或者周边村里哪个人哪天过生日，奶奶记得一清二楚，到时候就给备份礼，给人家过生日去，绝不会错过。 还有很多事可以证明奶奶头脑相当好用，比如她很有远见，很有眼光，家里大事小事的安排，都是一清二楚，很有条理。很多方面，显得比我读了研究生的父亲还更有头脑，脑子更清楚，更好用。我和弟弟曾经议论说：＂奶奶没读书，走出来却是如此气质出众，而且有远见卓识。如果她要是生在知识家庭和有钱人家，读个大学，那一定是那种极优秀的女性。＂是的，我们的奶奶确实是这样的。只可惜，她的童年竟是背着弟弟妹妹度过的，是帮着父母干活度过的。严格地说，她的童年极其短暂。或者，几乎就没有过童年。 奶奶的婚姻，是我爷爷的亲舅介绍的。小时候就拿了八字。所谓拿八字，就是双方交换孩子出生时的年月日时所属的字，一共是八个字，所以叫八字。拿八字，也是看八字中所属的金木水火土是否相生，而不能相克。交换了八字，也就是定了下婚约。我奶奶还只有十三岁时，爷爷的父母就要把奶奶接进门。还是奶奶的父母说，孩子太小了，再等几年吧。这才拖到十六岁出嫁。我爷爷还小奶奶一岁，也就是十五岁就结婚了。 奶奶出嫁时，坐的是红色大花轿，四个人抬的那种（奶奶说，当时穷人出嫁也是用轿子，因为是风俗）。按当时的习俗，如果有亲哥，就由亲哥背她上轿。但奶奶是老大，只好由叔伯哥哥背上轿。奶奶头上顶着红盖头，背上背着一面镜子。为什么要背一面镜子？这也是有讲究的，但我不知道，也忘了问奶奶。叔伯哥哥将奶奶从闺房屋里背出来，穿过堂屋，来到稻场上。 ＂出来了，出来了，新姑娘出来了。＂孩子们叫道。来贺喜并送亲的客人都从屋里送出来，围满了看我奶奶上轿。有人掀开了轿门。当奶奶被叔伯哥哥送上轿，然后关上轿门时，我奶奶在里面抹起了泪，我奶奶的父母在外面也抹起了眼泪。可不是吗？养了十多岁的一个女儿，就这样远离了父母，开始了她新的未知的人生。她才十六岁啊，她的人生是会幸，还是会不幸，父母又怎能知晓和预见呢？只能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和希冀着。 奶奶的两个婶娘送亲（泽森舅爷爷的妈，是我奶的二婶娘。还有一个么婶娘），她们则是坐的两顶小轿，两个人抬的。另外两个男送亲客就是坐兜子，也是两个人抬的，但四周都没有档帘。如果说轿子是矫车级别的，那兜子就相当于摩托车，是露天的，哈哈。只听知客师（相当于现在的婚礼主持人）一声喊：起轿！我奶奶坐的那乘大花轿就颤颤巍巍地被抬起来了。 奶奶家离爷爷家有20多里路。那是一个冬月，田野里几乎都是一片土色，山上除了冬青树，其它的树也都落了叶子。苍凉空旷的天地间，奶奶乘坐的那一抬红色大轿是那样引人注目。还有送亲的小轿，及一帮抬红色家俱的，背铺盖锦被的，挑瓷器细软的，挑鸡蛋、米泡，米酒等食品的，在乡间小路上行进着，居然有了那么一种气派，也给寂寥的冬天画上了热闹喜庆的一笔。 大半天的时光，奶奶被大红花轿送到了爷爷家。奶奶说，她和爷爷结婚时，非常热闹，真是宾客盈门。她只听见锣鼓喇叭吹吹打打，奏起了喜庆的迎亲乐曲。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她乘坐的轿子停在稻场上。两个迎亲的女宾上来开了轿子门，将我奶奶扶出来，牵到堂屋里。来宾们纷纷挤着观看新娘子。只见她一身红绸嫁衣，下穿一条红绸面的厚裙，头上顶着红盖头。这种裙装，在我们那里是只有新娘子才可以穿得上的。有人低低的说：＂这个新姑娘身段好受看啊，你看那小腰，多俏！＂ 在别人的搀扶下，她在堂屋里和爷爷一起敬老爷，向着祖宗牌位叩头。盖头上四个角上有铜钱。当她掀起盖头叩头时，一叩下去，盖头就又盖上了。 趁叩头时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我奶奶偷眼打量我爷爷。一张清秀的少年男子的面孔映入她眼帘，只见他浓眉大眼，帅气中又隐含一股天然的正气。我奶奶心中甚为喜悦，心想，听别人说他人才不错，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叩完头，在人们的欢呼和簇拥下，我爷爷牵着我奶奶的手，进了洞房。 第二天一清早，支客师把奶奶的婆佬请到房屋里，让我奶奶叫妈。我奶奶就羞怯怯地叫了一声：＂妈！＂说着就跟她妈磕头。我太奶奶自然是十分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口中连说，＂好，好！＂连忙将我奶奶扶起来。 这时，送亲客拿出了嫁妆的钥匙，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在按当地风俗＂占四句＂： 李家今日有大喜， 欢欢喜喜娶儿媳。 嫁妆送到吉祥屋， 钥匙交到亲手里。 说着，送亲的婶娘就把钥匙交到了我太奶奶手中。太奶奶就用钥匙打开箱柜门，也占了四句： 感谢亲家送儿媳， 又有大红嫁妆礼。 从此箱柜满金银， 还有锦缎和粮米。 太奶奶说完，真的往箱柜里洒了一些铜钱和粮米，还特意将柜门呀呀呀地开关了几下。然后，就将箱柜门的钥匙交给了我奶奶，口中又占四句： 钥匙交给我儿媳， 从此你要有主意。 勤俭持家养儿女， 李家兴旺全靠你。 那一刻，我奶奶的鼻子突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种突然长大的感觉，一种责任感，沉沉地压在了小小年纪的她心头。她红着眼眶，郑重地接过了钥匙。她知道，这串钥匙，象征着公婆的希望，象征着她在李家的使命。她张口即来，也占了四句： 我今嫁进李家门， 从此就是李家人。 千斤重担我无惧， 将为李家献一生！ 是的，从此，我奶奶在李家奉献了她的一生。她做了许多许多的很大很大的贡献。那些事说起来简单，看起来平凡，但做起来，并不那么简单，却又是伟大的，无私的，对李家来说，对我们后代人的命运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奶奶从洞房里出来时，她的美貌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大家争相挤着看她。小伙子都看得呆了，有一个大胆的，还高声叫道：＂这新姑娘长得真好看啊！＂ 我之所以知道这一幕，是当年的小子，后来成了大爷的王北仲爷爷，说起我奶奶，说起那场景，还是如此评论：你奶奶当年，那真是美人，很美！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想入非非：奶奶当年，那是怎样的美呢？我想起我小时候，尽管她已当了奶奶，却秀美犹存：高高的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子，深深的大眼睛，双眼皮，嘴唇不厚不薄。从照片上看，她年轻时是长脸形，有点瓜子脸的样子，年岁大一点后，脸型略变宽一点点，显得更有福气了，但也不是那种胖脸。我11岁时，和奶奶一起在天安门照的一张照片，她依然很美，气质也很好。 奶奶说，新娘子三天不能吃婆家的饭，都是从娘家带去的。新娘吃第一顿饭，是坐上席，到第二天，就只能坐旁席了。三天的早茶，都是娘家置办的，鸡蛋，米酒，瓜子花生，米泡子等等。鸡蛋米酒是筛给前辈吃的，按当地风俗，长辈吃了鸡蛋，就要封利市钱。这钱当然是给夫家了。 奶奶一边说着这些往事，一边用勺子把红薯压烂，张开圆洞洞的窝进去了的嘴，喂了一口红薯进去。抿了几下，又接着说：＂所以，我们那里的乡亲们，只要知道谁家要嫁姑娘，都把鸡蛋攒起来。到时候，人家姑娘出嫁时，来送人情，就是送鸡蛋。＂ 当我听奶奶说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奶奶的母亲生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父母养她到十六岁，可真的是给夫家养了一场啊，到头来，女儿成了人家的人，还倒贴各种嫁妆粮米饮食等等许多的东西。这要是稍穷一点的人家，压力就更大了啊。我想，奶奶家当时的压力也是很大的，好几个女儿，个个都要备嫁妆和一些东西，实在太不容易了。奶奶的父母活得是多么的艰辛。难怪当时重男轻女啊，不怪他们。 就这样，奶奶十六岁做了李家的媳妇。奶奶非常勤劳，善良，能干，知情达理，满怀爱心，真的是一身美德。所以，公婆都很喜欢她，夫妻也很恩爱。婚后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起名鉴，就是我父亲。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在很小的时候丢了，也就是死了，那时得了病没条件治啊。我父亲记得，弟弟妹妹丢了，奶奶的奶水发涨，就挤出来，在我爸爸的陪伴下，将奶水撒在夭折的孩子的坟上，一边洒，一边流着泪。即便后来，奶奶每每说起这几个夭折的孩子，语调依然伤感，还流泪。奶奶就是这样一个满怀慈爱之心的人。再然后，又有了我姑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