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的粽子

　　含泪的粽子
　　陈苏锦
　　昨天傍晚在商场，偶遇我在农场念中学的化学老师，从前教我的时候全校公认的大美人，她看了半天，不太记得我。我提醒她，她爸爸在农场财务科当科长的时候是我爸爸的头儿，她哭了。
　　她问我爸爸还好吧！端午节到了，替她问个好。
　　我也问起她爸爸。
　　我们坐下来唠了一会儿。
　　她说她爸爸已经去世了，她那年出狱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亏得她妈妈不离不弃悉心照顾，说着说着，她自己就泪流满面了，她说她爸爸在劳改农场里因为＂监守自盗＂的罪名，呆了七年多，哥哥姐姐被她妈妈带去过，而她唯一的一次去是一九六九年的端午节，她记得很清楚，是六月十九号，妈妈在农场卫生院请假之后带着八岁的她辗转几百里去了爸爸服刑的劳改农场。
　　她不记得爸爸的模样了。
　　她在家里的黑白照片上看的是穿着中山装，意气风发、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的爸爸，而眼前的爸爸胡子拉茬，满脸灰不拉叽的颜色，依然是妈妈楚医生口中描述的高高的个子，可是瘦得很厉害，头发干枯的没有什么养分没有什么水分的样子，嘴角有两道裂开的口子，她当时还在想着这哪是她爸爸呀？
　　爸爸看着他三个孩子中最小的她，眼里都是泪，他伸出他细长又粗糙的手去握她的小手，她起先是往回挣，想尽快把手拽出来，奈何那只大手虽然瘦削还是很有一些力道，不是她一个虚岁八:岁的小丫头能比的，她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这是她爸爸，这是家里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爸爸，是妈妈口中那个会拉手风琴会吹口哨的爸爸，是妈妈一直一有时间就去告状喊冤的爸爸。
　　妈妈从胯包里拿出用两条毛巾裹得紧紧的六个糯米粽子，用撕下来的包装纸包的一点儿白糖，还有六个鸡蛋，一网兜黄杏递给爸爸旁边的警察，警察看过之后递给爸爸，爸爸拿起一个粽子，刚开始笑了笑，接着嚎啕大哭，那颗粽子 上满是鼻涕眼泪的，停下来，看看她们娘俩，又开始哭，等她爸爸平息下来了，她看着他爸爸把那粽子贴在脸上一会儿才跟妈妈说的话，妈妈告诉爸爸让他放心，孩子们都大了，都能帮她干活了，她不会让孩子们荒废学业的，她更不会让他们出去惹事的，每个月的五块钱，她都是按时寄给老家的奶奶的。她自己很好，不用惦着。他一天不出来，她就会一直去告，她不能让他一直这么冤着，我始终相信你的清白。她让他干活时小心点儿，你牙不好，你吃饭吋跟狱警说说，你慢点儿吃……
　　爸爸的眼泪就没停过，一次次掉在那颗粽子上，她哭得泣不成声，她妈妈一边哭一边叮嘱她爸爸。她说后来很多年她都佩服她妈妈的坚强，本来她妈妈的性格非常弱，家里操心的事儿都是她爸爸来，她妈妈就安分守己地上班，从来都不大声说话，在农场那个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大嗓门多的人那里多少有些异类，主要是既不爱串门也不跟那些家属一样家长里短。好在她是医生，用今天的话是全科医生，和当时的赤脚医生还不一样，她是接受过正规的医学院教育的。谁家有毛病，去卫生院都要找她妈妈，有时还到家里来找她妈妈，她妈妈从来不烦，不管白天晚上的。孩子们有时候明显的不乐意，她就好言好语地和孩子们说咱就是给人看病的，这是咱的活儿。现在爸爸不在家，咱们更不能节外生枝了。虽然她爸爸去劳改农场了，但很多人都挺关心他们家的，并没有太多的人难为他们，相反，有不少人给她家送过瓜送过菜的……
　　她爸爸在监狱里呆到第七整年之后的第九十二天，她爸爸迎来了出狱的日子，是无罪释放的日子，那个偷钱的人在黑龙江落网了，他自己交代罪行的时候交代出来的，他说曾经那年来农场探亲，他偷了我们农场财务科的钱……
　　尽管，她爸爸去世很多年了，每到端午吃粽子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年端午，劳改农场中的爸爸，手拿着粽子嚎啕大哭的样子，而她爸爸，后来离开农场直到退休直到去世，都不愿再提当年劳改农场的岁月，她的记忆里她爸爸出狱之后，当时农场的一位副场长来家里看她爸爸，她爸爸还说自己的案子闹的挺大，连累了副场长受了处分。
　　那个副场长当年是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的军人……
　　在与时间的对峙之后，她说她其实也不知道她爸爸是不是从心里真正选择了原谅，于她，这很艰难。
　　与化学老师分手之后，我独自在我们俩小坐的那个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因为端午小长假来休闲逛街购物的人们，自在，幸福。而万家灯火里，每一家自有每一家的故事，对上了年纪的人也许是往事，剧情不同，主配角不同，看过世界的荒凉，看过人间冷暖，也看到过光亮……